阿鲁娜大妈突然去而复返,一把拉起那年轻亚裔男人的手,往手背上重重地拍了拍,留下一片红痕:“快四年了吧?三年……再加上……十个月了。Jimmy,当时不管你为了什么事躲到我们这个角落,到今天也该没事了吧?沙漠很大,还有Y国、Z国,好地方那么多,你该去看看。别像我……”
Jimmy起身抱了抱她,被勾兑香精味熏得够呛,拍了拍大妈厚实的后背,这才撒手,满不在乎地一笑:“知道了。我都看一遍了。世界上一百八十多个国家我去过一百多个。厉害吧?”
他站起来面对中控室屏幕上Linux导航系统那黑绿相间的一屏屏地图,默不作声。
一架没有排期、未经报批的飞机,已经由西南二十六点八度方向,驶进了备降航程。
而阿吉特还在洗手间里抱着拖把埋头苦干:
“Jimmy,我现在出不去——你赶快帮我备降吧。估计又是Z国要轰炸,空中管制给赶到我们这里的。最近有走私货运到塔尔,估计是空中来的,”说完他又补上一句,“小心点。”
Jimmy哼了一声,戴上耳麦,对着麦克风咳了两声。他神情专注于雷达图上飞机航距、高度、方位角,以及地面高得罕见的风速。按理说沙漠刮风是常事,谁还没起床看场八级大风倒下继续睡回笼觉过。
可Jimmy双手插兜盯着今天外头的风,觉出一丝极端天气的味道来——恐怕并不仅仅是Z国空中管制、不许进场那么简单。
此时Z183航班通讯刚刚恢复,驾驶员来不及解释发生了什么,便申请降落。Jimmy立刻开始地场调度,回答道:“塔尔塔台,Z183,允许备降。下4500,下降率2000。”
那边驾驶员一阵感激:“Z183,塔尔进近,听你指挥。”
能听出是Z国口音,带着点惊魂未定的颤抖。
Jimmy正要再开口,就看见雷达屏幕上突然间又凭空冒出了第二个绿点,蹦蹦跳跳,正向塔尔接近。
那第二个点飞得极快,完全没把准备迫降的客机Z183当回事。
Jimmy抬头望了望天。
如果他的快递能早到,他本应抱着他妈从伦敦寄来的过期黄历,研读出一句“今日不宜一飞冲天”。
可身前黄沙满眼,耳边倏忽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塔尔塔台,K862,申请即刻备降。”
“K862,批准备降。上升8500,右拐五海里,排在Z183后面。”Jimmy还试图好言好语地解释:“塔尔只有一条跑道。”
“塔尔塔台,K862,我机上有重要乘客,等不了。下降4500。”
如果不是说得话太欠揍,那个男声其实音色悦耳如播音员。
可惜Jimmy毫不买账。他一面安排先来的飞机进近,一面让阿吉特去开机篷准备迎接,最后才好整以暇地回了那位傲慢的机长一句:“K862,再说一遍?”
机长:“一遍,K862。”
Jimmy:“K862,我让你下降2300了吗?”
机长:“收到,K862,下降2300。”
Jimmy:“你获准进场了吗?K862!”
机长:“收到,K862,获准进场。”
这无赖!
Jimmy在心里大骂,却眼看着对方在雷达上越飞越近。他果断下令Z183重新上升高度去沙漠腹地兜一个大圈,二十分钟后跑道就绪再回来。
那架插队的飞机胆大心细,两分钟不到就飞进了视野,竟是一架重装直升机!
Jimmy立刻意识到,重装直升机机身上覆有隐形涂料的,而驾驶员也一直竭力避免被雷达检测到。这就是为什么这架飞机方才在最后一刻才出声插队。
Jimmy不知是看见那久违的机型更惊讶,还是听见耳麦里的声音更惊讶一些。
有个人,大约是副机长,用志玲姐姐似的娃娃音破口大骂,而她骂的人,不出意外便是刚才那位机长了:
“瞅你选的这什么破地儿!我说往北飞也没说飞这么北啊。再往北都到非洲了,瞅我干嘛?再瞅?你想看动物世界啊?你说你飞过一次塔尔,欺负我眼瞎?说好的十八条跑道呢?!”
那声音好听但举止无礼的机长还没来得及反驳,只听她连珠炮似地又训了几段,嫌塔尔风大、跑道短、街上不热闹,一看就没有市集,要住的酒店还不得脏成什么样……
他们以为他不会中文。也对,本地塔台工作用语是纯英语。
可Jimmy打了个响指,打断她。
Jimmy向他们确认了飞机地速、地面风速、能见度和温度,最后用中文悠悠道:“可以目击,K862。地面引导就位。跑道就一条,你自己看着落吧。”
重装直升机稳稳降落在肆虐的风沙里,螺旋桨渐渐止息,像一个庞然怪物慢慢停止了呼吸。
有一阵子频道里谁都没出声。
Jimmy把椅子转了个角度,刚好看见乘客率先踏出舱门,有一副担架被地勤人员无缝衔接推上了等候多时的救护车。
塔尔唯一一辆救护车。他们插队是为了叫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