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地方不大,但被阿染收拾得井井有条,破了一角的面盆架靠墙放着,盆里是洁净的清水。桌椅均一尘不染,床铺也干净整洁。
阿染先将今天赚的银子藏好,瞧了眼外面日头,摸摸肚子,发觉自己有些饿了,就将桌上的盖子揭开,拿了个糠窝窝来吃。
这是最便宜的饭食,但很能充饥。他小心而郑重地啃下一口,细细慢慢地咀嚼。
糠皮没有什么味道,不像白面,嚼一会儿就会变得甜丝丝的。糠皮只有糠皮的味道,咬起来干干巴巴,还有点扎嘴,让人觉得自己是一头吃干草料的老牛。阿染过去总是皱着眉头喝一大口水,顺带着囫囵咽下去,可现在却不会再这样奢侈。
他如今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知道如果咀嚼的时间多一会儿,就可以成功骗过自己的肚子,让它饿得不那么快一点。
慢慢吃完,日头已经偏西,阿染听到隐隐一阵鼓声传来,就忙放下没吃完的窝窝,打来清水洗过脸,又重新在唇上抹了点胭脂,换了身轻薄的衣裳,急匆匆朝暖香阁的大门走去。
深秋已至,北风渐寒。然而在群芳凋零之时,偏有一处百芳竞艳之地,眠花宿柳之乡,不畏寒风侵扰,反倒散发着格外浓厚的艳丽春香。资深的寻芳客们都知道,暮色中其中最艳最美的那一点光,便是暖香阁的红灯笼。
灯笼之下,光影暧昧,白皙的肌肤在火光映衬下更显娇嫩光滑。寻芳客们纷纷停住脚步,饶有兴致地观望自阁内走出的美人。
阿染自然也在其中。
他的衣裳最不起眼,样貌也不顶艳丽,但膀子却露得最多。这一招本能吸引不少目光,可惜如今天气转冷,阿染穿得少,即便刻意做出娇媚动人的姿态,也不免瑟瑟发抖,不见娇媚,只剩了“冻人”。
他本就不擅长招徕客人,每日通常来的最早,走得最晚,有时候生意实在不好,就只能去找那些陪着主人来的杂役家奴,不仅赚不到几个钱,还总是弄得一身伤。想起昨天的经历,阿染又觉得后背隐隐作痛了。
暗叹口气,他在脸上扯出一个自认为最妩媚的笑容,非常努力地注视着往来行人。
“行了行了,别冲人家龇牙咧嘴,坏了我的生意,小心让你好看!”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阿染歪着脑袋一看,原来是红雨。
这家伙本就脸蛋艳丽,体格风流,此时着一身朱红纱衣,更显皮肤白皙,颜色动人。阿染羡慕地看看他,揉揉自己的脸,希望搓出一点血色,同时不忘朝一旁躲了躲。
孰料红雨却不放过他,眼睛望着别处,不咸不淡地问:“你伤好了?”
其实还没有好,昨天那顿打实在太痛。阿染想了想,反问:“你不是被陈员外包了么,怎么还上这里来?”
红雨睨了他一眼:“你说呢?”
阿染就“哦”了一声。
陈员外就是昨天打阿染的人。其实他原本想虐打的是红雨,但红雨可是红牌,老鸨燕老爹舍不得弄伤这株摇钱树,便好说歹说劝住陈员外,想给他换个人玩。可其他人都不想挨打,又唯恐抢红雨的客人会得罪他,就都不肯。唯有阿染听说银子给得多,二话不说毛遂自荐。
不过,红雨不肯就范,陈员外显然是心里有气,便一股脑发泄在了阿染身上。好在阿染这些年被打得习惯了,已经熬出些许经验,虽然当时很痛,但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又是精神抖擞的一个阿染。
事情到此本应了结,但此时听出红雨话中的意思,阿染心里不由惋惜。因为陈员外给赏钱给得十分痛快,要是打人不那么疼,简直就是阿染第一等喜欢的客人。
--当然,打了人又不给钱的,是阿染心里最最讨厌的客人。
“他给钱那么大方呢,可惜了……”阿染忍不住嘀咕。
“我说你比我多混好几年,怎么还那么没见识。这点银子放在别人那里,只怕连眼皮都不愿抬一下。谁让咱们不像人家出身高贵,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做婊子都高人一等呢。”
阿染知道他在说谁。前几日阁里新来了一位大美人,据说漂亮得连神仙都比不上,还是什么户部侍郎家的少爷--阿染不知道户部侍郎究竟是多么大的官,他见过最大的官是县老爷,便觉得也跟县老爷差不多的样子。
阿染一直想去看看大美人,认真学习观摩一番。可人家自己有一座独立的小楼,跟他如今的名字一样都叫相思。阿染没有资格踏入相思楼,所以直到现在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据说,听他一支曲子就要花三十两银子,已经够买半个阿染还多了!
总之,相思公子近来名头正盛,跟他一比,其他人都成了不入流的庸脂俗粉,也难怪红雨说起他就酸溜溜的了。
“唉,要是我也能有个拿得出手的长处就好了。”阿染忍不住叹道。
“放心,你有。”红雨随口道,“你那么耐折腾!”
阿染一听也是,便美滋滋点了点头。
不错,阿染有一个别人都无法比拟的优势,就是很能活。
当年跟他差不多被买进来的那些人,比他漂亮的、有才情的、知情识趣的,都死的死、残的残,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次看到板车吱呀吱呀拉着裹着草席的尸体,在夜色中缓缓离开暖香阁。曾经一屋子的同伴,到了如今,只有他一个好好活到了现在。
我还要给自己赎身,去孟大侠家旁开面摊呢!
只要一想到这个目标,阿染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顾不得再跟红雨说话,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朝路上行人抛着媚眼--
可惜,阿染确实不怎么引人注目,周围的同伴一个一个都招揽到了生意,红雨更是早早就被人带走,他还是一个人孤零零站在灯笼底下,在寒风里受冻。
夜深了,街上没有了行人。他摸摸肚子,想着今天晚上必须多喝些水,目光无意间扫过对街,看到一个匆匆而来的高大身影,忽然心里一动。
这么晚了,怎么会有人这样急着朝妓馆走?看那架势,不像是来寻花问柳,反倒像是家人得了疾病,特来寻医问药的。
那人走得进了些,阿染看清了那张脸,一颗心先嘭嘭狂跳了起来。
怎么……怎么会是他?!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