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没理个头绪处来,只听底下一片价叫道:“小心!”“上去了!”一回头时,突然一张大脸凑在自个面前,端得是鼻尖捧鼻尖,嘴角贴嘴角,吓得王樵大叫一声,仰身往后,那人托腮望他,嘻嘻一笑,正是那疯疯癫癫的折枝梅九,趁王樵晃神之时,扳手将他手腕一扯,往肩上一抗,道了声:“去也!”从那楼檐往下便跳。
王樵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只听得耳畔风响,那人居然抱着自己往下直坠,眼见着就要落地;底下人张开一张大网,笑道:“凤文归我们了!”
王樵吓得不轻,心里头念头根本来不及转,抓紧闭了眼只想:这网够结实吗?
梅九往上抛出钩绳,挂住身子,让两人下坠之势缓了一缓,王樵心里那话还没转完,突然就这当口只觉得手脚一紧,人却悬住了,睁眼一看,左右各有一道金钩长索从楼上追袭而来,捆住了他左右手,正是十二家中擅长鞭法的夏家和文家;下头其他八教中人又不愿意被横刀夺爱,眼见着到口的肥肉飞走了,抛出长钩,拽住了他的左脚;另一边十二家门中的子弟正跟他们争斗呢,这时候见对方箍住一只脚,自家当然也不甘示弱,抓紧扔出捆仙绫来,捆住另外一只脚。四方各执一绳,往自个方向一拉,王樵险险要被撕成四瓣,只得毫无英雄气概地嚎啕大叫起来。
尉迟启珏在五楼檐上和梅九缠斗,梅九自然不是他对手,却不愿松手,仗着尉迟启珏忌惮伤到王樵,尽绕着王樵,抓着绳索荡来荡去,又依着王樵悬空的身子上爬下攒,他那原本为了阻缓下坠势头的绳子,这会儿把王樵连着他自个一并缠得死紧,喉咙渐渐喘不上气来。刚才上下楼间多少人都听到王樵自称凤文在他身上,又看到尉迟启珏出手,当然心中不疑;只见绳子越拉越紧。众人都怕当真把这王家小幺撕了粉碎,却又到哪里去着落凤文去?可要自己先松手时,却会让旁人得了便宜,因此僵持在那儿这会几方僵持,反倒将他挂在空中,好似一只亟待炭烤的烤全羊,谁也不肯先松手。
梅九招数用尽,好似一只大蟾蜍,整个倒着趴在王樵身上,从他胯下探头出来,对尉迟启珏告饶道:“掌衙判官!这人既然身上有凤文,便赏了梅九罢。”尉迟启珏哪里理他,冷了脸道:“我此趟过来主持,是为了葬花宫一十三条人名案,判抵命人王樵。至于你们贪要凤文,不在我衙司案内,我是不会管的,一先你们谋此事时,便和你们各门各派宫主都知会过了。”
梅九腆着脸嬉笑道:“没劳动您呀,我们这不自己便能解决了吗?”
尉迟启珏道:“你们既然要我旦暮衙出来主事,那便要听我衙门的规矩。枉动私刑,不在我衙案内,我便不替你们算过勾销。”
梅九道:“我要这人,却也不是要他身上来解这案子,只是私人求他帮个忙。待用完了,自然还给衙内。”
尉迟启珏冷言道:“这个人于我旦暮衙众有恩,身上还着落我衙一名女司的去向,因此不能给你。”他挥剑要砍王樵身上的绳索,可一刀下去,那索都是乌金打成,居然一时斩切不断,反而越拉越紧。
王樵听得稀奇,不由得有些想笑,这判官敢情当真不知道他便是王樵也就罢了,难道他还能真以为我姓张?这姓张的人,又如何能拿得到凤文,难道这位无论从哪个地方看都属天纵英才的白公子,居然想也没有去想?
这片晌时令,各方都想要角力来去,把他拽得几乎五马分尸,痛不可挡。王谒海命十二家人道:“去把人拿来!不能丢在那些妖魔鬼怪手里!”不少年轻子弟都要在家佬面前挣相,有些人便跳上楼檐。原本两方就争搡不断,这一时少了人,更拦不住对方,吕忡把手一挥,小罐车齐刷刷往前推进示威,子弟们哪敢硬抗,都往后退。那一波八教中的妖魔鬼怪们也趁机一拥而上,几方人马在校场和屋檐层楼之上都交上了手。捆着他两脚的绳索在不同人手里来回争斗易手,便拉不了那么紧,终于让他稍微缓了缓气。尉迟启珏固然本领高强,但他一人却没有法子同时从四方角力之中抢出王樵,旁边又有人冲上楼檐,缠住他打作一团,便分不出手。
王樵心中叫苦,暗道我死在这里也罢,我本是没什么本领的人,这凤文也是徒惹争端之物,如今他就像群狼口中的一片肉,归进谁肚里完全不由得自己。但阿青却怎么处?若是他身受重伤,这楼上眼见着要待不得,却又有谁能救他下来?
他突然心头一动,艰难对尉迟启珏道:“这位……白公子!你要找王樵?“
那梅九嘻嘻一笑,道:“咦?你知道?我猜你不就——”
王樵双脚一拧,将他探在胯下的脑袋拧得死紧,眼见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梅九好汉不吃眼前亏,当即叫道:“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尉迟启珏素来懒得听梅九疯疯癫癫的话,问王樵道:“你说什么?”
“你们费工夫要找的那人,我知道在哪,我不仅知道,还能叫他自己到你面前来束手就擒。”
“你有什么条件?”
王樵虚弱一笑,只觉得两边胳膊几乎脱臼,带的他头顶豆大汗珠滚滚而下。
“我有个兄弟,怕是受了重伤,落在那顶楼之上。那楼上眼下什么都不剩了,只剩这到处是能腐蚀木头的黑泥,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如果你答应我去救他出来,我就……”他喘了口气,“我就告诉你。”
尉迟启珏挥开刺到身前的长剑,也没看是十二家子弟还是八教中人,一招“翻手为云”,手腕一翻,轻巧将人摔下楼去。转身看他,眼里划过一丝犹疑:“你信我?”
王樵笑道:“有什么信不信的?白公子,你怎么知道我姓张?”
尉迟启珏道:“是姽儿当初如此说的。”
王樵大笑几声,化在一声抽吸里:“是呀。”他痛得浑身如筛,勉力说话,“你答不答应?我怕再晚些时我就要身首异处,你想问我,我也说不出了。”
尉迟启珏道:“我应下了。就算只剩下尸首,我也替你找到。”他说完砍翻扯他右臂的两人,拽住乌金索想解开,发现那索前倒刺已经深深埋入肉里;这边一松手,立刻往下掉坠,另一边人看准时机,猛地将他拉扯过去。就好像在各式野兽口中争抢的一块肥肉。
尉迟启珏被从后赶来的柳其坤拦住,眼见王樵要痛晕过去,刷刷刷三剑,横削直击,一剑快似一剑,逼开柳其坤,喝道:“我应下了,快说是谁!”
王樵被那倒刺剜肉挖骨,痛彻心扉,撑一口气逼视尉迟那双淡色蓝眼,松然一笑,道:“是我。”
尉迟启珏一愣,柳其坤趁着空当,反手一剑,几乎削脸而去,割落他额前白发一簇,冷笑道:“怎么?这小子怕了死了,骗说他不是王樵么?”
他话音未落,却听得头顶一声巨响,山谷之中回音不绝;抬眼望去,只见位于峰顶的顶楼塔尖突然往下一矮出一截,无数碎木飞屑尖利如刀,从顶上飞溅而出,许多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这暗器般的木屑当胸砸中,哼也没哼一声,从他身旁倒栽下去;
不知是谁先发一声喊,紧跟着百十人连绵相传,声震山谷:
“快跑啊!楼要塌了!”
第三十二章身似火中栗
一栋如此华美、横亘百年的大厦,当初修建之时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财力不可计量。可如今坍圮之速,便似潮拍沙塔,轻巧容易得很,片刻间一整层便被压成了齑粉,一忽眼便没了。无数碎木屑片激射而下,便似从山顶朝下弯弓射箭一般,原本还争做一团的人们哪还顾得上别的,都纷纷抱头攒躲,往远处尽头的山坡下跑。过好一会儿,那动静渐渐小了,重坠激起的尘土散去,便借着皎皎月色看见那原本魁伟无匹的楼阁,如今像戴着歪角帽的怪僧似的滑稽可笑,原本位于山顶的顶三层,此时歪斜栽在下头,压得底下几层全都变了形。有人惊叫道:“怎么少了一层?!”定睛看时,原来那第十层和第九层整个压在一起,有一层完全被压得扁了,居然朦胧中难以分出彼此。再过了一会,隐隐听见楼中传来幸存者的哀嚎和呼救声。
楼中毕竟多是十二家门中人,眼下哪里还顾得争斗,见坍塌势止,急忙前去救人。也有八教中人被压在里头,但教派中人毕竟不似血缘连心,有人叫道:“别过去,也许还要再塌!”即便有同门在内,不少人也斟酌来去,脚下就犹豫着不敢妄动。
纵然是武功高强之人,也难得在这突然变故之中反应过来;也有人纵身到下一层,却仍然避不开飞来横祸。有些年轻不更事,吓破了胆,往楼下便跳,摔断了腿脚也有;有的人被砸断的廊柱压住手脚动弹不得,但还未伤及性命,这时拼命地喊叫求救;更多九层上人还来不及出声呼喝,便被整个埋进里头。一时间痛哭的、哀叫的、求救的、惊慌失措的、走散呼唤的、慌不择路的,声音叠在一起仿佛无间地狱,洋洋洒洒,浩浩汤汤。
尉迟启珏为了相救王樵,立于五层位置被数名世家子弟缠住,分身乏术;这时候顶楼坍塌,乍眼还瞧不见情状,先只觉得地动山摇,轰声雷动。他仗着武功高强,飞跃起身,就这一霎眼会,恰才所站立的那阑干檐廊,已经整个被砸透穿过,再无立锥之地。也饶他应变极快,登时一掌拍出,稳住身形,随手抓过一名从楼上掉下的子弟,一脚踏上,寻住借力,身子就没坠下去;可怜被他踏住那人,原本还在借力下跃,这一下被踏得失去重心,笔直朝下摔去。他这般连踏数人,借力向上,抓住七层尚且剩下的楼檐一角,一个筋斗荡起身子,翻上飞檐的狎鱼雕刻之上,脚尖轻点在鱼尾尖头,如立莲花,飘然欲仙,浑不似有一点重量。他往上一看,方才看清整个顶三层滑坡一般往下坐落,他道一声:“不好!”脚下用力,飞身纵起,冲入顶层掀起的烟尘之中。那狎鱼应声而碎,合着不知多少飞舞的碎屑、跌落的躯壳,一同往山谷平地上坠去。
彼时一慌一乱,人人自危,自然是性命要紧,那些原本争抢王樵的人,手中绳索一松,由着这恰才还争个你死我活的香饽饽自个往下摔过去。王樵恰才撑着一口气,和那白子说完话便已晕过去,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梅九和他捆在一块,不料想自己却得用这种方法摔死,免不得大叫大嚷,左右挣动,自然也无济于事,只是眼睁睁看着地面越来越近,吓得闭紧了眼,道:“此命休矣!”但听蓬地一声,便似五脏六腑摔炸了一般,昏头涨脑,痛彻心扉,心想:“我定是死了,定是死了。”缓了半晌,却听见自己心如擂鼓,呼吸一喘一喘,总也不停。几个弟兄冲上来解开绳子,梅九睁眼道:“咦?我没死吗?”
他勉强站起,双手上下把自己拍摸了遍,确信自己非但没死,也没缺胳膊少腿,这才想来自个刚摔下来时,却是拿了这位顶顶要紧的大爷做了垫背的。这时候也顾不得身上疼痛,急忙去察看王樵死活。倒也没有摔得脑浆迸裂,脸庞凹陷,四肢尚且完好,但人却似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几个人都哀哀叹息:“费了那么大劲,最后却在紧要关头摔死了,这岂不是大为浪费?”有人怪梅九道:“摔下来时,你怎么不垫在他身下当肉垫,反而把他当做肉垫?”
梅九怒道:“格奶奶的,给他当肉垫,老子岂不是死透了?老子都死透了,还要这凤文做什么?”他想了一想,又把王樵翻了一遍,突然喜道:“有了!”他指着王樵手掌上一个“凤”字,道:“谁说凤文要活着拿了?你瞧那王潜山不也死了,这王家后人到底也拿到了;也许他身上哪里还刻着这秘密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