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自己决定吗?……由我自己决定吗?哦!是的!‘互助’,应该是这个词!我会告诉你的,总有一天会告诉你的!”朱利安正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她却突然站了起来,弯着腰,对他说,“我会告诉你,但不是在今天……不行!我要走了!我得离开!天呐!我必须离开!”
说着,她端起酒杯,把剩下的葡萄酒一口气全喝掉,紧接着把酒钱扔在柜台上,快步离开酒馆,留下朱利安一个人茫然地坐着。他显然并不知道,就在两天前的夜晚还在威胁他、欺骗他、耍弄他的伊伦娜·塞奥罗斯,在走出酒馆的时候已经开始为她的威胁、欺骗、耍弄而羞愧不已了。
周末,朱利安和斯蒂芬相约一起去登山。他这么做主要是为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既然已经跟伦敦的报社说自己要在这里采访,空手回去实在说不过去,他关于当地风土人情的记述已经写完,现在需要拍一些照片。而且,朱利安也想把有关白狮秘密的调查放一放,虽然他很想在自己离开前把一切都搞清楚,但在没有进一步资料的情况下着急也没有用,不如抓紧时间放松身心。
当天的天气很好,虽说仍然很冷,不过明亮的阳光照在脸和手上很舒服。他们沿着蜿蜒在山间的道路一直向高处攀登。冬季山区的雪线会下降,这一点斯蒂芬给朱利安指出来了,雪线之下的雪只剩下零星的几片,而之上的积雪始终没有融化,阳光一照非常耀眼,估计再向上走一段他们就需要戴上墨镜。
两个多小时后,他们来到了雪线附近,因为没有带来专业的登山装备,再向上会有危险,他们就在那儿停了一会儿。利用这个时间,朱利安给群山和山谷中的小镇拍了一些照片。
把相机放进背包里后,朱利安回身看着高耸的山峰,深深吸了几口气。那些山峰像被撕裂般锐利,而它们本身也撕裂了天空,它们那么高,那么尖,冷酷无情。
他从来不会像登山家一样有想征服面前山峰的欲望,非但如此,他更愿意离这些压迫人的石头法官远一些。他也知道,站在山颠将会得到什么样的快感——世界都将铺陈于脚下,而那些平日里你需要仰视的建筑、人物此时都变得微如草芥。但你比山峰高出的一个人的高度算得上什么呢?当你站在顶峰,看着远处蚂蚁般细小的人群,陡然而生一种俯视的满足感:你比他们伟大。
而其实你算得上什么呢?山峰沉默地站在那儿几亿年,只有几十年生命的人类从它身体上匆匆跨过只是它厚重皮肤上的一阵轻风。
“你在想什么?”斯蒂芬见他沉默不语,问道。
“我在想,对于白狮的调查应该进行到什么程度。真相有时并不是人们愿意看到的,假如我们发现的是很可怕的东西,该怎么办呢?我们已经来不及把它再掩埋起来了。”
斯蒂芬笑了笑说:“假如真是这样,你会害怕吗?”
“我担心的并不是我自己。科利文老爹跟我说过,无论这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我作为一个外国人可以一走了之,但你们却还要继续生活下去。”
“浑僵僵的生活?”斯蒂芬看着山谷间的小镇,发出一声冷笑,“与其变成一块冷酷无情的石头,还是选择在仍有感觉的时候死去比较好。记得伊伦娜·塞奥罗斯在四历法酒馆的话吗?‘我更想见到从现在起发生的一切所造成的后果。’我觉得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既然有人喜极而泣,也就有人会因为痛苦而欢乐。我想要知道真相,即使那真相再怎么痛苦,都应该被接受,而且成为生活本身的一部分。”
朱利安听到他的话,叹了口气,说:“这不是你该说的。”
斯蒂芬看着他,墨镜光滑的表面反射出他自身的影子,看不到朱利安的眼睛。他转头,重又看着远方,心里却在想:你以为我是只对甜蜜糖果感兴趣的小孩子吗?你以为苦涩只是供你一个人品尝的吗?你的那些痛苦的经历啊,在你讲述它们的时候,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隐藏起来的幸福感。你渴望品尝它们。
距离圣诞节还有半个多月,天气渐渐开始变得阴暗起来,从早到晚漫天飞舞着细小但冷得刺骨的雪霰。雪松山丘旅店里的滑雪游客正在减少,再加上天气冷,原本居民就不多的小镇更加寂静冷清。有些人耐不住这样的严寒,携整个家庭到地中海地区度假,而没钱到国外的人就只好终日蜗居在房屋里,轻易不出来。
但是,在这样让人心灰意冷的天气里,也仍然有人走着相反的路线,从温暖的托斯坎纳海岸返回寒冷的山区。
这天傍晚,模糊昏黄的太阳即将落入山后时,一辆在小镇极少见的豪华汽车缓缓驶过无人的街道,费劲地攀上打滑的斜坡,悄悄停在了米哈伊尔·布瓦伊的宅邸大门前。车门打开后先钻出来的是副驾驶席上的人,他一身黑色西装,手里撑着一把黑伞,在他的掩护下,后座上的一个人迅速从车里出来,随即消失在宅邸大门后,这时即使街上有人也看不清他的相貌。
因此,当天夜间,知道米哈伊尔·布瓦伊已经回到镇上的人只有他家的几个仆人而已。
不过,再严密的保密措施对于一个闭塞的小镇来说都没什么作用,在这种地方生活的人,天生就有一种灵敏的嗅觉,他们根据蛛丝马迹推测的本事让侦探们佩服,他们对互相间嚼舌头传闲话的热衷让社会学家感兴趣。在布瓦伊回到镇上的第二天,本镇的大人物们——镇长、警察局长、银行行长一起进入了布瓦伊的府邸,而当天下午,镇上的每个人便都知道金融家回来了。于是,在小镇各家各户的房间里,人们都开始谈论起这件事来。
在全镇人中,伐木厂主塞奥罗斯是对布瓦伊的归来反应最强烈的一个。他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听儿子尼古拉说的。他最初的表情是鄙夷,似乎是想把自己和金融家划清界限,但说着说着,他的态度不知不觉改变了。
“……虽说布瓦伊在创业时候所用的手段有些不干净,但毕竟那大部分都应该归到他父亲的头上,而且,这年头谁有钱谁就是成功者。经济规律嘛,就像是自然界的规律——达尔文进化论——弱肉强食,经营不好的企业就应该被出色的大企业吞并或者被挤出市场——弱者就该为强者让出道路,否则,经济增长又怎么能实现呢?”塞奥罗斯对于自己引用了进化论的证据相当自得,连尼古拉和伊伦娜冷淡的表情都没有注意到。他继续说:“让我们看看那些经济强国吧,哪个不是拥有众多全球性的大企业呢?他们统治着某一领域,确立经营规则,保持市场稳定。我们国家也应该让这样的企业发展壮大才是啊。”
听得不耐烦的伊伦娜皱着眉头把一大勺玉米浓汤倒进了塞奥罗斯的盘子,滚烫的汤勺差点碰到了他的下巴。
“你干什么!”塞奥罗斯叫了一声。
“吃你的饭吧。”伊伦娜说,“少议论那些跟你没关系的事情。”
“我在关心国家的经济发展!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我知道没钱买吃的就会挨饿,我还知道你所说的那些大企业从来不会为你的发言给你一分钱,我还知道你所说的什么经济规律从来不在乎普通百姓的生死!”
“伊伦娜!”
“算了吧,塞奥罗斯。你口口声声赞扬的经济规律、进化论何时管过你的死活,照你所说的,你这个欠债濒临倒闭的伐木厂就应该完蛋,而你这个厂主就应该饿死,反正你也不会创造任何价值了,何不给能创造价值的人让开路!”
塞奥罗斯被问了个张口结舌。他有些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但他所有的愤怒最后只凝结成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你等着瞧吧,等着瞧吧……”
早晨醒来,蕾妮·霍斯塔托娃觉得心中非常苦闷。
她知道,这种情感的产生是因为她今天要去见自己的生父米哈伊尔·布瓦伊。昨天晚上,她接到了他的电话,虽然她已经知道他回到了镇上,却仍然有些吃惊,毕竟,他们断绝父女关系已经七年了,在这期间他们极少通话,甚至在路上偶然遇到也装做是陌生人。布瓦伊邀请他去宅邸见面,这预示着肯定有大事情。霍斯塔托娃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之前她听说布瓦伊已在意大利和一位有地位有金钱的女士结婚,想和她见面也必定是为了这件事。
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霍斯塔托娃想。你续弦是你的自由,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女儿,自然不会干涉你的行为,可是你再次把我硬生生扯进来是什么意思?安抚我?还是你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我的母亲?
霍斯塔托娃蒙住了脸,一想到母亲就让她很痛苦,她不想去见布瓦伊。
但是,有一种隐藏在她身体深处的魔力,驱使着她给脸庞化妆,把头发挽成发髻,穿上一套黑色的衣裙,按照预定时间来到了布瓦伊宅邸的大门前。
在等待大门打开的短暂时刻里,霍斯塔托娃观察了一番宅邸的外部:它看起来和她多年前毅然决然离开时的变化不大,仍然是爬满常春藤的泥灰外墙,黑色的铁栅栏和大门,院子里到处是树木,在夏天里会将整个主楼都遮掩住,但现在是冬季,透过纱网一样的树枝可以看到灰色的主体建筑,它还是像以前一样冷冰冰的矗立在院子中央。
大门打开了,一位穿着黑衣服的中年仆人指引她穿过鹅卵石铺就的弯曲走道,进入主楼的会客厅。米哈伊尔·布瓦伊已经等在那里。霍斯塔托娃觉得这些年的生活似乎并未对他的外貌产生太大的影响,他还是同四十多岁时一样身板直直的,气宇轩昂,黑眼睛炯炯有神,鹰钩状的鼻子傲气十足,唯一能让人察觉他年龄的是发灰的头发,在十年前,它还是乌黑的。
米哈伊尔·布瓦伊看到霍斯塔托娃的时候有些激动,向她快步走去。而她发现了这一点,为了防止出现她所厌恶的“感人的拥抱”,她立刻伸出右手,同时说道:“您好,见到您真荣幸,布瓦伊先生。”
她的话礼貌周到却没有丝毫感情,这让布瓦伊的热情迅速褪去,他伸手和她握了一下,同样非常礼貌地说:“我也非常荣幸,霍斯塔托娃小姐。请坐。”他指着沙发。
两个人落座后,男仆端上了茶点,然后就退了出去。在这期间,霍斯塔托娃一直观察着他,但发现这个人自己并不认识,然后意识到那些老仆人可能都已经被打发走了,不免有一些惆怅。布瓦伊注意到了这一点,说:“你还记得狄米特里吗?那个在你小时候很喜欢和他一起玩的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