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辩,”杂贺笑着摇了摇头,“好吧……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自己的心里一定已经有了轻重判断。我不会劝你什么,不过我得多说一句,”
男人向前探了探身,暮色令他额上的皱纹更加明显。
“如果宜野座君日后来我这里,我也会协助他的。你们两个毕竟都是我的学生。被他知道了你和我今天探讨的内容没关系吗?他或许会追上你的。”
狡啮有些意外,但随即像个捉迷藏被找到的孩子一般,突然露出朗然的笑容。
“没关系,宜野说过让我好好活下去,所以我不会让他有机会拿dominator对着我的。”
杂贺看着狡啮年轻的眼睛,曾经那双眼睛里面还没有这么多的心机、执着、冷酷和温柔。曾经那双眼睛总是专注地盯着黑板,不知道身旁一直有谁的视线悄悄在他身上打转。杂贺还记得那时候狡啮和宜野座在他的课堂上经常相邻而坐,狡啮是个显眼的学生,爱提问题,热衷于和他探讨理论和各种书籍,而宜野座相比之下是内敛的,总是坐在那安静地记着笔记。当狡啮在课后跑到讲台旁和杂贺聊天时,宜野座往往坐在座位上等着,既不自己先走,也不参与他和杂贺的讨论。杂贺对两人的关系早有推测,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两个学生之间发生过怎样回环曲折的纠葛,那全是他无法教给他们的东西。
现在,从狡啮脸上,杂贺觉得自己能够看到两人将面临的若干种未来。
“解决了槙岛之后,你要怎么活下去——这算是我给你布置的最后一道作业题吧。”他拍了一下狡啮的肩膀。“一定要好好考虑,因为这道题的答案并不仅仅关系到你自己。”
***
“圣护君。”
槙岛从短暂的意识乱流中渐渐清醒。
他眨了眨眼,让自己摆脱强烈的晕眩感,同时感到手脚仍然被束缚在台子上。藤间的脸出现在视野里,表情严肃地俯视着他。
“如果反复对记忆做深度蒙太奇合成,会给你的身心造成很大负担。圣护君,我不想让你难受,所以拜托了,告诉我吧。你和那位崔求成先生到底谋划了什么?”
“我不知道求成的计划,”
银发青年声音略显虚弱,额上沁着冷汗,但嘴角却向上挑。“我倒和你们一样很想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呢。”
泪痣男子叹了口气,在一旁坐下,双手不安地交叉着。
“真让我吃惊,想不到你竟然会不惜自己留下,也要掩护那位求成先生逃走。我以前的印象中圣护君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槙岛望着天花板,胸口轻缓地起伏着。在被进行记忆成像蒙太奇的过程中,槙岛自己的大脑也被往事的洪流所席卷,其中有许多是并不那么令人愉快的经历,但和求成有关的部分——他朦胧地想——日常的、危险的、激情的、平淡的,
那些片段无论是什么,从来,从来不曾让他觉得乏味。
“藤间君,你之前说过我是个幸福的人,我那时觉得幸福是一种因为定义过于主观而很难判断的东西,但现在我想你说得对。”
藤间转过脑袋,心烦意乱地望着仰面躺在那的槙岛,后者脸上仍然是玄想的神色。
“你就没想过你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吗?”藤间忍不住问。
囚犯动了动脖颈,
“我很奇怪,为什么你选择了一种效率低下的方式来寻找答案。比起一遍遍检查我的记忆,用你之前所说的办法、把我的大脑直接变成你们中的一员岂不是更方便知道我的想法?”
如果仔细观察,能发现藤间的眼睑在微微颤动。他没有马上回答。
“圣护君,加入我们之后你只会比以前更幸福。你能体验到更多人的心情,看到更多犯罪的戏剧,这不是你所追求的吗?而且你也能像我一样保存自我。”
“自我,”槙岛重复道,“这个所谓的自我是必须和其他200多个大脑同调为前提?假如我的自我意识就是反对西比拉的话,你们能强迫我和你们保持一致吗?”他注视着站起来的藤间。“看来我说中了?因为知道我不可能和你们同调,所以才没有马上把我的脑子挖出来?这也是你的自我意识吗,藤间幸三郎?”
被念出本名的一瞬,藤间攥紧了手指。他阴沉盯着槙岛,过了一阵才刻板地说:“强制让大脑同调并非不能做到,只不过需要一定的测试期和循序渐进的调整程序。本来就算动用这种手段也要把你纳入进来的,但眼下西比拉系统非常繁忙。”
“看来三年前你对西比拉接受得一定很爽快。可惜我更喜欢当初的那个藤间君,那时候你有种扭曲的幽默感,并且乐于用自己的手法进行表达;现在却像个传教士一样。真是可惜。”
槙岛闭上眼睛。泪痣青年嘴角向下沉了沉。他重新走到仪器旁边,拿起测量用的固定盔。
“我是你这起事件的负责者,圣护君,我必须向大家有所交待。这关系到大家的安危。既然你不肯说,我就只有继续搜索你的记忆了——尽管这样毫无疑问会冒犯你的全部隐私,但直到找到线索为止,我不会停手的。”
“被你口中的‘大家’所喜欢,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吧,因为如果违背他们,如果他们消失,你就又会回归虚弱和孤独。”在向眼睑再度笼罩下来的黑暗中,槙岛嘴角萦绕着令人费解的微笑,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宰者,又仿佛他已做好准备向着深渊坠落。
“如果大脑同调就能解决一切,为什么你还要站在这里对我说话?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当你用‘自我’的身份行动的时候,即使是西比拉也无法理解你……选择成为神是最错误的一条路啊,因为神才是最孤独的。”
藤间的手伸向仪器开关。“圣护君,你不明白你自己拥有成为神的资格吗?甚至可以说只有你最配得上那样的身份!”
“不。”银发青年断然地说。
“——我是个普通人。我只想普通地活下去,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