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风凉,几分入骨。
金光瑶寻思着横竖还有大半个月才要嫁入蓝家,时间还算宽裕,便打算去一趟姑苏。
虽说蓝家在京都声名如雷贯耳,但本家却是在姑苏。
当年自家主蓝翼以弦杀术名动天下进京封官之后,蓝家便开始在京城落脚,但若有族中重要之事,必定要御剑连夜赶回姑苏详谈——京城里其他家族亦是如此,由而能御剑来去自如必定是十分重要。
金光瑶此番去姑苏不是为了别事,为了去一趟沉香楼。他幼时曾待过的青楼。
想了想,觉得行程安排不够妥帖,倘若暴露行踪必定有百害而无一利,不可轻举妄动,便又打算把这件事搁置下去。
更何况蓝家若遇事必定要回姑苏,入门后跟着蓝曦臣回姑苏也大抵是常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未雨绸缪是好,弄巧成拙却是劣。
仅剩的大半月的日子过得和流水一般,睁只眼闭只眼一下就过去了。
某一日看到侍女们端着红红火火成堆成堆的服饰和屋内装扮在芳菲殿里来来回回穿梭装扮时,金光瑶才恍然大悟放下话本子反应回来,哦,还有两天啊,突然有些紧张。
另一边蓝曦臣也有些不安。
这份紧张门生轻而易举就看出来了——临字时比以往少写了三张字帖,练琴时弹错了十个音还浑然不知,修炼术法时在寒室足足比以往少待了两个时辰,辅助叔父处理礼部的事时有些魂不守舍,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多少话。
门生们觉得,自家蓝大公子,大概是,恐婚了,绝对是,恐婚了。
两天过后,蓝曦臣绷着一张难得严肃的脸穿上喜服骑马去宫里接金光瑶。
宫廷早已布置得一派喜气洋洋,大红喜字灯笼随处可见,甚至连路都铺上了红毯,一块一块拼接而成,遮掩了青石砖瓦的缝隙,蜿蜿蜒蜒几里路,尽头却不是皇帝议政的永安宫。
是芳菲殿。
皇帝似乎对出嫁三皇子不怎么在意,对这桩婚事也不放心上,连最基本的迎娶见父母拜双亲的步骤都省了,只示意让蓝曦臣把敛芳尊迎回蓝家便好。
金光瑶非女子,自然不用头上盖大红盖头出嫁,妆容倒也不必太在意。
他对皇城的回忆自然不见得都是好的,离开这里未尝不好,只是与金光瑶有数年情谊的侍女自然是舍不得他。
外界吵吵嚷嚷说长话短敛芳尊如何如何,也只是俗人道听途说罢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三皇子的脾气性格她们自然是明白的,温和喜笑,处处谦让,此番出宫,除自归宁后,大抵再见遥遥无期。
金光瑶见她们一个个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红着眼咬唇要似是快哭出来,万千不舍都写在脸上,遂坐于镜前执眉黛转头笑道,还有小半个时辰泽芜君才赶得来,不如你们替我画个妆面玩,只是不要太女气便好。
离芳菲殿还剩约莫五百步时,蓝曦臣踌躇了会儿,最终下马缓步而前。
他一边走一边数自己走过了几片青砖。
忽而想起第一次见到金光瑶的情形。
大概是一个在沉香楼前被一个大汉追着跑的孩子。
眉目清秀,虽还未长开,却看得出来是张讨喜的脸。脸上有几道血痕,衣服袖口外露出的皮肤也布满深浅不一的新旧伤痕。
他正拼了命地跑,边跑边捂额头边哭,血不断从指缝里流出来。
蓝曦臣那时年岁尚小,却已拜入隐安山抱山散人门下做弟子,每隔一月要放两天假。
那天正好放假,碰上姑苏庙会,便和家中长辈一起来街上逛庙会,却不防撞到这一幕。
那大汉怒骂着“你这小兔崽子还敢跑”“抓住了就回去打断腿”“活腻了吧还跑还跑”之类的话,眼见就要抓住他的衣裳后领,那孩子突然猛地往前面一摔,正巧摔到蓝曦臣面前,便抓着蓝曦臣的衣角喊道“公子救我!……公子……公子……我不要回……”
那大汉一把提起他的衣领,怒不可遏:“不知悔改的贱骨头,回去有你好受,上次饿上三天三夜还不知悔改,这次你就等死吧!”
蓝曦臣见他实在可怜,便拦下那大汉道:“这位小公子……”
那大汉原本懒得搭理这小孩,但见蓝曦臣头系云纹抹额,便知对方是蓝家人,断然不能失礼,便道:“什么公子长公子短的,一个娼妓之子罢了,明明是一条贱命还一天到晚想着要逃出去瞎折腾。”
那孩子死命想要挣开那大汉的束缚,听见“娼妓之子”四字却倏忽间停了动作,挣扎幅度减了些许,眼底一寸寸凝出杀意冰霜,转头撞见蓝曦臣微忧的目色时,却愣了愣,霎时千般委屈,不自觉红了眼眶。
蓝曦臣对上那孩子的目光,心里也不是滋味,对方应是只比自己小几岁,二人待遇却千差万别,遂仰头对同行的长辈小声道:“抱山师父曾对弟子说,人生在世应多行善事,我想救他,然后让他过得好一点,可以吗?”
他一步步走往芳菲殿,脑海里是那年捂着流血的额头一边哭一边拼命想要逃走的幼小孩子的身影。
怎能不怜惜啊。
他想。
那个身影在他幼时的梦境里出现千千万万次,后来金光瑶认祖归宗后,听说他过得不错,再加上二人相隔多年不见,那梦境便渐渐消失,近期婚期将近,梦靥又再浮现。
刚步至芳菲殿外,便已看见早就率侍女等在殿外的金光瑶。
明显是擦了些脂粉又扑了些红,唇红齿白的模样。本就是一张好看的脸,上了薄妆就更耐看。
蓝曦臣走近笑道:“怎么让阿瑶等在殿外了?”
金光瑶歪头笑道:“怎么?不允许等了?”
蓝曦臣浅浅答道:“自然不是,只是珍而重之,不舍得让阿瑶在外面等。”
金光瑶似乎没想到蓝曦臣会这么说,反倒扑哧一笑,却及时收敛住了:“我那天说二哥还是如旧,看来是我错了,二哥越来越会哄人了——哎哎哎不可再笑了,这层粉会白扑的,她们非得怨我不珍惜她们的辛苦成果不可。”
蓝曦臣端详了一会儿,叹道:“倒是妆得很好看。”
金光瑶拉起他的手,温和道:“既然迎娶我的轿子来了,那就该走了。”
蓝曦臣护着金光瑶进轿,替他拂开帘子,看他在轿子里坐稳了,才把帘子放下,转身时听得里面隐隐约约问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