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瑶已疯,又被打入大牢,要把他带回来实属不易,此程稍有不慎便极易葬身京城。他一人去足矣,留着苏涉还要留下来收拾烂摊子指挥打仗。薛洋心里没好气,当初信誓旦旦说死活不管这种破事情,到头来还是恨铁不成钢要拉人一把,也算是尽掉二人年少沉香楼相识之谊。
苏涉问,万一你死在此程中呢?
薛洋拧了拧眉毛,你说话太不中听。
苏涉道,万一你死了,我会倾尽全力救殿下。江山没了还能再打,人没了就完了。殿下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无论如何都会以他为重。
薛洋知他心眼多,毕竟跟着金光瑶这么多年办事风格都有点像,非要把事情安排妥帖才肯放人走,他这人命硬,哪这么容易死的。他想了想,便回答道,也没什么,如果我发生不测,我地下室的那具冰棺材里躺着个死人,你把他给烧了,烧得一捧灰都别剩,省的让其他的某些人念念不忘穷途末路地找。
他想,宋子琛要和他抢人,门都没有。这些年来宋子琛和他都在拼命收集晓星尘的碎魂,各怀心事,但都是在为晓星尘奔波。他想要复活一个完完整整的晓星尘出来,因此才留着他本该早就入土的尸体;宋子琛约莫是一心一意要超度晓星尘才收集碎魂,可既然有那种心思,也势必要寻到晓星尘的尸身。他就是把晓星尘给毁了,也不会看着他被宋子琛抢走。哪怕是尸体也门都没有,不可能的。如此一想,他几乎要笑起来,好好好,把事情做到这一步,很好,很好,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
苏涉蹙眉,不知他为何忽然笑起来,觉得这人忽然魔疯了,但他多半时候都是把薛洋看成半个疯子的,听罢便也只是点头而已。
薛洋和他交代完一切,便转头要离开,苏涉却忽然想起一桩事情喊住他,匆匆走进里屋翻出一个木盒子,小却精致,锁扣是老式花样,虽说不锈却难免有些落色,看上去有些年代了。他把它交给薛洋。
薛洋问:“什么东西?”
“若救得了殿下,把这个给他;若救不了他,就更该把这个给他。”
薛洋顿时起了兴趣:“所以是什么东西?介意我打开吗?”
苏涉道:“你自便。”
薛洋便翻开盖子看了看,只消一眼就合上了,眼中鄙夷神色一发不可收拾,末了只冷笑道:“那我走了。你可别在这养老都能出意外。”
苏涉没搭理他,默不作声给了他一个白眼。
薛洋小时候偷鸡摸狗的事情做得不少,偷偷闯入天牢并不是太难的事,难就难在还要把一个半疯半傻的人给带出去。他偷溜进去,脚步却顿在转角处——天牢已有访客,正是贵为太子的金子轩。
他身边还有个狱卒看守,便只站在牢外往里面看。半日才道:“阿瑶,你为何要走到这一步?纵有天大本事,谁也救不得你的。”无人应答。他一人说罢也只是无奈长叹三声,拂袖走人。
薛洋走到天牢前,巡逻的狱卒正在换班,有一小段时间的空隙。他此次前来只是为了一探究竟,真正救人也得等到下次做好万全准备。
他一边打量这地形思索怎样才能不费力把一个傻子连着一同带走,一边轻声调侃:“我收回我很久前说你把自己摔进去的话,你何止是把自己摔进去了,你简直就是爱惨了,太惨了,啧啧啧,瞧瞧瞧瞧,这还是名盛一时的敛芳尊吗。”
牢狱中人背对他坐着缩在角落,低头没有言语,留给他一个沉默侧脸剪影。天牢暗无天日不见一丝一缕光透进来,只剩冰冷烛光暗戚戚照亮这一方狭仄空间。
四面不透光,挖地道也不太可能,这天牢的锁又是繁复,钥匙还不在等闲狱卒身上,还真有点难上手,薛洋觉得有点头疼,心不在焉道:“若你还清醒,你一定会嘲笑自己怎么会变成了这副模样,人事天意不善,还真背运。”
“你说你,你聪明过,也疯过,该笑笑该哭哭,盛极一时和满城风雨都经历过了,”薛洋无意摸到自己袖中的木盒子,心底啧了一声,状若无意把袖子拢拢好,蹲下去对着金光瑶的背影吹了个口哨,像是在逗他似的,“你爱你的好二哥呢。你看看你,糊涂得厉害了。”
许是听到了什么话,那背影终于动了动,他手上脚腕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斤两恐怕不轻,一动就是一连串不绝于耳丁零当啷的金属碰撞声。薛洋见他慢慢站起身,而后转身。面前这人鬓发凌乱,垂着头看不到表情,甚至起身动作还有些摇晃,一看就是跌倒谷底消消沉沉的模样。薛洋嘲讽话语刚到嘴边,笑容却猛地一滞,待他看清面前这人面上神情,忍不住唰啦一下站起身,惊得整个人一句话都说不出。
金光瑶和他隔一道栅栏,身穿囚服形容狼狈,但也仅是形容狼狈罢了。眼中黑白分明不见半点迟钝,他拢袖站定,眉目神色尽皆坦然,只微微抬头轻笑道:“闭嘴吧成美。”
第六十四章
薛洋看了他有好一会儿,才蹙眉笑了一声,见他没什么反应,便索性盘腿坐下。二人一站一坐,隔一道栏,身侧一盏油灯。
薛洋啧了一声,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还不算太惊讶:“什么时候清醒的?”
金光瑶没有说话,只拢袖静静笑着看他。
薛洋道:“我这次来,要带你离开,你也知道的,如何?”正说话间,牢中换班人次脚步声已经由远及近。他横着眼骂了一声真不凑巧,便听金光瑶道:“这次来不及了,下次吧。”
“三日后我来找你,能不能出去就看下一次了。”薛洋道。
“你若不来呢?”金光瑶问他,像是有什么探究似的,弯起眼睛笑了笑,“在京城中万一你出了意外怎么办?”
说的话真够晦气,这简直和苏涉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太不中听了。薛洋就磨牙阴惨惨笑道:“那你就在这里等死吧,没人来救你的。”
金光瑶倒也不生气,知晓他说的是实话,便只抿唇一笑,等目光落到天牢小道转角处映出的渐近官兵暗影时又一寸寸冷下去。薛洋打算纵身离开,忽而一念生起,反手穿过那道栅栏往他手中塞了一个小木盒子。金光瑶手中忽然捧了一个重量,正觉疑惑,只晃眼功夫,薛洋就在眼前没了影。他捧着那盒子,仍旧坐回牢狱的角落里。
秋后问斩,能够拖到那么晚是该感谢金子轩,不然他如此滔天罪名,应当是要就地问斩的,哪还能拖这么久呢。他这哥哥,说矜傲的确是矜傲,说容易心软又的确是容易心软,说受宠非常也是真话不假,一来二去他也不知该对金子轩抱何情感;但金光善不喜欢他,从小就不喜欢他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明明都是亲骨肉,却非要分个高低贵贱出来。
金光瑶低头把那盒子的锁扣解开,啪嗒一声开了盒,里面赫然躺着一条抹额。他一瞬便了然。许是苏涉托薛洋一定要送来的——他当初焚毁信稿,一封封家书他亲手扔进火堆,甚至最后还把那装家书的木匣子一并烧去了。可终究还是没忍心烧个彻底,心中尚且残存那么一两丝柔软,这条抹额他到底还是留下了,留它在密室里落尘。最割舍不下的,到底还是回到了他手里。是死是生,谁又能知道呢,不到真正死去又怎能盖棺定论。他把那盒子往不起眼角落里推了推,兀自闭目养神去了。他在流光幻影里迷失,浑浑噩噩过了有好一阵子,却也终究要脱离那层流光幻影清醒过来。
蓝曦臣当真是很爱他,是真的爱他的,他心如明镜,比谁都更清楚更明了,龙胆小筑遮遮掩掩的一小段时光,兴许是他最放松的一段日子。可是梦总要醒,他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只要他不死,或者那些人不死,这暗潮汹涌就永远无法偃旗息鼓,至死方休。他这样自负又精明的一个人,容不得自己疯疯癫癫走到生命尽头。
天牢每隔两个时辰换一批官兵把守,一日六次。这里头光线透不进来,于是不辨日夜,金光瑶只能数着外头狱卒换班的情况推时间,在地上用手指轻描淡写计数,薛洋能救他出来自然是最好,若救不出呢?当初江晚吟身陷天牢,纵是有天大本事的魏无羡也没能把人劫出来。他心里慢悠悠打了个算盘。
薛洋正好好飞檐走壁走他的道,途经一条狭长小巷,不知为何忽然被一片飞瓦绊了脚,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去。他心里骂了一声,肯定是金光瑶这个小人又在背后损他,坏心眼太多,让他要遭报应。薛洋骂咧咧落到地上,方想重新跳上墙头去找个客栈落脚处,说时迟那时快,他方欲转身,直觉一柄飞剑裹挟凛冽杀气正直朝他面门扑来。薛洋心说不妙,即刻借着墙力往后一番顺势撑着墙面一个翻身让自己跳上了墙。
小巷尽头慢慢现出一个人影,那人身上鬼气森森,口中念了一个诀,那柄原本钉死在墙面上的剑就又回到了他手中。薛洋看清了来人,心说真是缠上了一个难惹的主,背后也跟着起了一层冷汗。那剑上花纹简洁明了,又自成一派君子风骨,正是晓星尘生前佩剑——霜华。如今用此剑者自然不会是晓星尘。宋子琛抱剑往前走三步,他毕竟已不是活人,脸上尸斑仍是有些明显,却并不太可怖,只是瞧着没什么生气。这是个不多话的主,电光火石之间扬袖凌步而上不由分说就冲上前来,薛洋骂了一声,为避人耳目,也不能窜到人多眼杂的市井,只能抽出降灾和他厮打混战。
宋子琛剑术几乎独步天下,十招下来薛洋渐居下风,出神一刹那,宋子琛翻手挑剑,薛洋心中大喊不好,锋刃已经抵上他脖颈。宋子琛道:“锁灵囊。”
薛洋斜着眼看了他一眼,看似不情不愿模样,从袖中慢吞吞摸出了一样东西,定睛一看却是众人口耳相传闻之色变的阴虎符,宋子琛蹙眉收剑往后飞了一步,薛洋拂袖要跑,却被接踵而来的霜华剑刺中,只一个踉跄跌进长巷里,拖着血迹飞也似的跑了。因是在京城,他不敢有大动作,惊动官兵后恐怕只会死得更快。薛洋心想,老子才不会死在这里,老子还没活够。
宋子琛从地上捞起霜华,顺着血迹往前寻。薛洋拖着伤一路往偏僻的地方跑。最终跑到一条巷子尽头,一堵旧墙,爬满了花。宋子琛随影而来,仍是面无表情,只说那三个字:“锁灵囊。”
半晌无话。
“我给你,你就放我吗?”薛洋看了会儿花墙,慢慢转过身去,他如今倒也不慌了,笑得很是灿烂,“宋道长,你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可和世人口中傲雪凌霜的君子雅号相去甚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