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鹿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忽觉头皮扯痛,尚未睁眼,下意识道,“你——”
第二个字未出口,他猛然反应过来,为他擦干头发的,已不是谢无虞。
不,若是谢无虞,万不会弄疼他。那人虽散漫无章法,疏忽不注意小节,却是极为细心的。
一时间,心绪寥落,睁开眼,阿鹿摆手,“下去吧,我自己来。”
又过三日,阿鹿去书房处理事务。
下属打开临湖的窗,谄笑道,“前几日,大公子命人放了十数尾红鲤在池中,只等小公子得空,看看红鲤碧波,松松精神。”
笔下一顿,雪白的桃花笺上便多了浓浓一块墨迹。耳边仿佛有人在说,“不要?若不要,我这就把鱼扔回河里。”
再无心写字,阿鹿搁笔,命令,“鱼抓走。”手指无意识收紧,他再次开口,“把水池填平,再将屋外的竹子全部移走。”
轻吸凉气,阿鹿最后道,“立刻。”
一连几日,落雪居日日繁忙。小公子出远门归家,多了几样忌讳——看不得鸟窝翠竹,听不得蛐蛐儿鸣叫,还见不得风筝见不得鱼。一时间,落雪居移花驱鸟,分外繁忙。
阿鹿又被阮眉妩叫到了议事堂。
放下茶烟袅袅的瓷杯,阮眉妩忧虑,“那青州谢无虞身陷囹圄,却油盐不进,半点不肯透露剑谱《平生意》的下落,实在难缠。”
仿佛许久不曾听过这个名字,阿鹿回过神,“母亲,是否要我去看看?”
“若你父亲还在,我逐月山庄的传承还在,我儿也无需这般辛苦。”阮眉妩虚扶鬓上铃叮作响的金步摇,“你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监牢潮湿,阿鹿一身云白锦衣,玉冠高束,眉目如琢,于阴暗处,如月生辉一般。靠近石室尽头,阿鹿抬手,让看守之人尽数离开。
门被关上,石室寂静,隐隐有滴答的水滴声。
金属锁链碰撞,声音刺耳,谢无虞倚靠墙面,语调轻松洒然,“终于想起来看我了?”
仿佛一切没变,依然在瑶山一般。
“果然是没良心的小东西,都不走近一步,是怕我?”谢无虞嗓音里,是明显的虚弱,“我中了你们逐月山庄的逐月引,就是对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也只有跪地求饶的份儿,还不能令你放心吗,小公子?”
话里有浅淡自嘲。
阿鹿走近,也看清了被困在石牢中的人。
谢无虞瘦削许多,轮廓清减,胡渣长了出来,却不改清俊桀骜,周身安闲松散,似乎不是被困牢狱,而是正与山对酌。
“母亲说你不肯透露《平生意》的下落。”
谢无虞轻笑,“你母亲说,以万金、以美人、以名剑换剑谱,我都不信。一旦交出剑谱,便是我谢无虞毙命之时。”
阿鹿没有说话。没有替自己母亲辩驳,也未曾劝说。
谢无虞虚弱,将重心换至右腿站立,“让我猜猜,我谢无虞何德何能,让你们逐月山庄,为我费尽心思。”
“十年前,逐月山庄庄主,也就是你的父亲,意外殒命。你们家传的逐月剑法,便在那时断绝了传承,我说的可没错?”
没在乎阿鹿是否回答,谢无虞继续悠悠叙述,“这地位权柄争得厉害,庄主陨落,即使庄主夫人手腕强势,却也挽救不了山庄的颓势。而想保住山庄地位,就得找到新的武功传承。”
阿鹿站在昏暗的石室中,随着这话音,眼前恍然出现,幼时,母亲折断他的风车,冷言斥责他不懂事。又想起母亲时常怨忿,说若非父亲身故,逐月山庄何至如今这般冷落境地。
以及临行前,母亲难得握住他的手,殷殷叮嘱,“阿鹿,我的乖孩子,谢无虞这人手握《平生意》,武功极高,疑心更重,你必要步步为营,徐徐接近,不可心急。逐月山庄的命数,此番便握在你掌中了。”
一旁,谢无虞继续道,“天下间的武功秘籍何其多,但真论起来,能和《逐月剑法》相提并论的,不过寥寥,且多半都藏于各大门派。
而这其中,手握《平生意》这般绝世剑谱的,唯我一人,且师承不详,无亲无友。抢过剑谱收归己用,天下不会有人知道,杀了我,天下更不会有人知道。
从此,逐月山庄又能续下传承,名震天下。”
阿鹿没有被揭穿险恶意图的羞耻不堪,他认真道,“你交出《平生意》,我放你离开。”
谢无虞正眼看他,“你说到能否做到,我暂不确定,但你母亲必定不会放我活着走出逐月山庄。”
阿鹿重复,“你交出《平生意》,我放你离开。”
谢无虞翘起唇角,想说什么,却突然脸色煞白,连声咳嗽,唇边溢出血色。随后站立不稳,跌在地上,许久没有动静。
“谢无虞!”
阿鹿连唤两声,不知道想到什么,一抿唇,拿出钥匙,打开了监牢大门。他快步走到近前,蹲下身,“谢无虞——”
下一刻,一抹寒刃抵在了他的颈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