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荒谬的是,在像这样被推挤到悬崖的时候,彷彿在胸口成形的沉重的爱意却更加灼烫与疼痛,鼓动的同时也渗流出鲜血。
「……星移。」
被唿唤的人感到确实的恍惚,就像大脑忽然浸进了名为时间的酒液里,感觉朦胧而模煳。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被这个声音这个人叫过自己的名字了。而那样的方式,就像他们都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像十几岁的时候,北冥封宇还是那个不堪双亲压力的男孩,只对最亲密的朋友倾诉最私密的烦恼。
「什么事?」
「你只要诚实回答这个问题,你爱她或者不爱她……这对我很重要。」
北冥封宇必须相信欲星移对未珊瑚没有任何感情,但不是为了自己。那简单的答案可以决定一切,这是他唯一失控的决策。如果欲星移不能否认,那么他就必须耗费一切心力坚持拒绝这次的婚约。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挚友忍受那种荒谬的情景,爱恋的对象与好友步入婚姻之中,那简直比他与自己的情敌结婚还要荒谬。
在任何事上北冥封宇都能要求欲星移的付出,只有感情不能。
「……我真是做人失败。」但欲星移只是哑然失笑。事实上,北冥封宇并不喜欢那样伪装的笑意。但此时,那却似乎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至少他相信欲星移永远不会骗他。
「珊瑚是很好的人。但是不要多心,我确实不爱她。」
他平静而宽慰的姿态让北冥封宇安静下来,甚至有些退缩了。或许他察觉到自己的激动吧。欲星移反而对此有点不安,出于本能,他无法让北冥封宇感觉受到冒犯。
「我答应你,如果以后对王后产生疑似恋爱的情绪的话,一定会为了我的王努力压抑的。」他带着笑那样说,完全只是句玩笑话。
但他的王却露出了苦涩的懊恼表情。「星移!」
「……你好久没叫我的名字了。」欲星移抿抿唇。「抱歉,只是开玩笑。」
别在意我了。真的,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做。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女方那边的想法吧。欲星移想这么说,事实上,他也这么说了。
「……已经见过了。」北冥封宇露出那种疲倦的神情,看起来还是那么苦涩。欲星移没让自己露出苦笑。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问他这些事情。他们转而把话说回工作上,如果与未氏合作,那么有不少事情最好考虑改变方针。约下另外开会的时间之后,欲星移不着痕迹地送客。他用的理由是还和别人有约,那个别人就是自己。
北冥封宇离开之前还想说些什么,欲星移敏感地意识到,再说下去就会出现一些不妥的话题。洗好杯子之后,他疲倦地坐下。原本不想说话,但砚寒清正好来电,所以他顺便告诉学生刚才发生的这件事,他们日后必须考虑到未氏的角度。
挂掉电话之后,房间真正的安静下来。
他感觉时间与空间彷彿一潭死水不起涟漪,但除此以外的底部却暗潮汹涌。
『我不爱未珊瑚。』这句话在当下说起来是多么容易。『因为我一直爱着另一个人。』而后面的这句话要忍耐着不说,对于已经忍耐了三十年的他而言也已经不那么困难。
『甚至从来没有爱过其他任何人。』但欲星移对于表情执拗的北冥封宇确实有哑然失笑的感觉。大概没有男人能够接受即将结婚的对象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曾经有过情愫吧,这样一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让北冥封宇安心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且那几乎算是他的责任了。师相的责任。幸好他在对方面前还有这样的信用可言,这可是多年辛勤工作维持起来的好形象。
那么,要是告诉北冥封宇自己真正爱的人是谁,又会怎么样呢?一时之间,欲星移以一种恶作剧的心情这样想着。
——封宇,你听听,你问的问题有多么蠢啊。我才不爱未珊瑚,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女人。你猜猜看我爱了三十年的人是谁?你永远猜不到。欲星移假想着这样的说词,把自己都给逗笑了。
无声无息出现在此处的砚寒清对着精神放空的师相投去怜悯的眼神,但至少可以管好舌头没说话。砚寒清当然是考量到老师此时的心情才来拜访,所以把用来当做藉口的文件放下后就去做了简单的晚餐。但欲星移没有理会,洗了澡之后竟然就去睡了。他以为他自己掩饰得很好,事实上确实掩饰得不错,因为另一个当事人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人对于感情似乎当真可以毫无意识的习以为常。砚寒清并不是真的关心他们之间的事情,他更偏向于关心欲星移本人,但也没有逾越到会对此做出任何干涉的程度。确定老师确实睡着之后,他把食物冰起来,贴上早餐的便条纸就回家了。
隔天再出现在公司的欲星移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神色如常。
北冥家当家的第三次婚礼以一种严肃但从容的方式排入时间表中。有过前两次的练习,午砗磲对此得心应手,只是他近来工作已经很繁重,欲星移便半是玩笑的提议让他在婚礼后放个长假。副手把这当成了资遣的预告,苦着脸向上司求饶。欲星移笑起来的时候,北冥封宇隔着玻璃墙遥望这幅无声的景象。
原来他们身处的并非海洋。他们其实是玻璃缸里的金鱼,活在他人的注视中。
该做的事情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第三次的婚姻似乎已经没有订婚仪式的必要,但准新郎还是得为了婚礼去裁缝那里试装。回程的路上,他坐在轿车后座,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想回头与好友讨论,这才意识到欲星移并不在自己身边。
他们讨论过这件事了,师相不会参与筹备过程和婚礼本身。外面自然也有人知道他与未珊瑚的事情,以公关的角度来说,避免掉这种紧张因素是必要的。他们的讨论非常自然,毫不尴尬。
『他离我很远。』北冥封宇略带茫然地这样想。他失去过髮妻与挚爱,领略过内在被掏空的剧痛和辗转反侧的悽惶。但对于欲星移,那种隐约的悲伤却是第一次。哪怕那个人就只有一通电话的距离,只要做出要求,马上就会赶到自己身边。即便如此,他们之间还是变得遥远了。
当北冥封宇滑动手机时,他知道自己不会打这通电话。现在只要做出一点点要求,他都会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无法做出要求,但是也无法放手让对方真正离开他。
在任何事上北冥封宇都能要求欲星移的付出,只有感情不能。
因为不需要参加婚礼,欲星移终于可以用到累积已久的年假。他不打算出国给时差折腾,拜访朋友也少不了被同情,最好寻一个杳无人烟的地方。那个地方是缺舟住的精舍。
修行人的电话打来的时机刚好,他都快妥协打给风逍遥了,至少那边一定有酒喝。缺舟说:「我这边花开了,新茶也到了,因缘俱足,师相来喝杯茶吧。」于是他行李一收马上出发。
山中的精舍用车只能到山腰,剩下必须步行。幸好平时没有荒疏锻鍊,体力还算充足,欲星移在天色全黑之前抵达,虽然赶不上晚课,但至少还有斋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