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凡,你的禁足之期尚余百年,在此期间不得擅自离开。但凡违令,再关一百年!”
张小凡深深地垂下了头,一声“是”从喉咙深处溢出。张清玄把他扶起,两人弯腰送走了玉皇大帝,便让张小凡坐到一边。
“小凡,惊羽会回来的。”
“……小凡只是……”
张清玄重重叹了一口气,转身从惊羽枕下摸出一帕方巾,递给张小凡。
“师父,这……”
“这是你的字吧?为师一眼便认出了。自你被禁足之后,惊羽一直把这方巾贴身带着,谁都不让碰。”
“……”
张小凡接过方巾,丝绸的触感在指尖细细摩挲,微凉顺滑,只有那两个有力的方字表面凹凸不平。
“惊羽元神尚在,只要他日魂魄逐一归位便能转醒。这帕子你留着,等他醒来之后再还给他。”张清玄拍拍张小凡的肩,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这上面存了惊羽的半片魂魄,若他寻着这半片魂魄回来南山,必定会先去找你。”
张小凡瞪大了眼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张清玄抬手阻止,又道:
“月老红线在神仙身上可不管用,更别说青云仙君这样不易受影响的上仙。他舍身为你皆是自愿,小凡不必愧疚,只需安心等他归来便可。”
张小凡点点头,将那方丝帕收入怀中。
半晌后,他才低声开口:
“师父,小凡还有一事……”
“何事?”
“我……真是那青龙神广仁王之子?”
张小凡小心翼翼的神色落入眼中,张清玄心中酸涩却目光炯然。他回答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字字掷地有声。张清玄按住张小凡的双肩,双目与他对视,朗然道:
“你,张小凡——名字是为师起的,第一口饭是为师喂的,写的第一个字是为师手把手教的——你就是张小凡,是我张清玄的徒儿,不是其他乱七八糟的任何东西
——小凡,你可明白?”
“是,小凡明白了——谢谢师父。”
张小凡把行囊打包好后退出茅屋,转身把门细细锁上。下山的路虽然有点点烛光陪伴也并不觉得清冷,但村人大都到镇上去赶集了,村中便少了几分人气,多了几分静谧。
这是张小凡三百年来第一次走出村口。他禁足之期止于今日,百年飞逝,光阴如梭,他仍未等到缺失半片魂魄的惊羽寻来,便决定亲自前往,势必要把他带回南山。
出城的路有两条,绕着城外的竹林走,路便有些远了。但想到七夕节过桥到镇上去必定人满为患,张小凡又有些犹豫了。走到分岔路口,路边的树梢上挂着一只莲花灯笼,他笑了笑,觉得这花灯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又想起画眉曾说,每逢七夕总有年轻男女到河边放花灯,有求子也有求姻缘的。张小凡心头一动,脚尖一顿,便走向了通往市镇的那条石板路。
驻足在石桥之上远眺,曲曲折折的小河上飘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摇曳的烛光在水面缓慢地漂流,让盛夏的夜晚显得越发热闹温馨。河边的男男女女各自提了笔在灯上小心翼翼地书下愿望,有的被旁人窥见了,羞得一跺脚,独自寻个角落悄悄把灯放进水中,凝视着那嫩色的花瓣逐渐漂远。
张小凡随意走着,不知不觉便行至河边。这处没有摊贩摆卖,便要比桥脚那处清净了许多。他的脚步堪堪停在水边,看似百无聊赖地一盏盏打量着漂过跟前的花灯。
他盯着面前明灭的光影不禁有些恍惚,细碎零散的回忆在眼前脑中出现,却无法一一拼凑成完整的画面。直到一阵风吹过,夹杂着浅水处传来的荷香,把水面漂流的花灯吹灭了好几盏,岸上传来细细的惊呼。
张小凡回过神来,低头一瞧,一盏淡色的纸灯似乎被卡在了他脚边河岸的石壁前,任水流淙淙冲刷却始终无法前进,烛光倒是顽强地摇曳着。他笑了笑,便蹲下来打算伸手去拨那盏花灯,指尖还未碰到那易破的浆纸,却被不远处传来的一声轻喝叫住。
——“别碰!”
张小凡一愣,朝声源看去,却因为人群熙熙攘攘,半天瞧不出这声音出自何人,也一时也不敢轻易去碰那有主的明灯。再次低下头去打量,却被纸上苍劲的落款吸引了目光——那笔锋与他的字迹有九成相似,却唯独那一笔“横折勾”写得不如他熟练有力,甚至还有一些微微地向右上倾斜。
“小凡……”他低声喃喃,未想却读出了自己的名字。
不多时,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张小凡转身看去,一袭颀长的身影逆着桥上的阑珊灯火出现在眼前。他蹲在原地看着那青年弯腰捡起面前的花灯,这才发现灯芯不知何时早已熄灭。
他跟着身旁的人站起来,视线随着他侧脸流畅的线条细细描摹。
“小凡?”他盯着那张侧脸讷讷低喃,对方轻抚花灯的指尖微微一顿,才缓缓抬起一直低垂的眉眼,一汪桃源春水映照出满河嫩黄的灯光。
“我——不是小凡。”
“惊羽,我是小凡。”
张小凡的唇瓣在颤抖,他似乎耗尽了全身力气才从舌尖吐出那个熟悉的名字。他的眼他的眉被水汽晕染,他的唇和脸颊却挂着坦诚的喜悦。
惊羽与他相对而立,却一直默然不语,那人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微微收缩的瞳孔中溢出几分不可置信。良久,指尖上的花灯轻柔地落在他们脚边的石砖上,不发出一丝声响。片刻后,张小凡透过轻薄的衣料,听到来自那人胸腔的巨响,一下又一下敲在自己身上、耳膜上——震耳欲聋。
“小凡、小凡……”惊羽像是不知疲倦一般反复念着他的名,似乎要把这几百年来落下的呼唤一次给他喊全了。却不知热烈的泪落在张小凡的脸颊、脖颈,烫得他皮肤发疼,而这双有力的手臂紧紧将他拥在怀里,那力道仿佛要把他整个揉碎。
张小凡只觉得浑身发疼,这阵疼痛一直蔓延到剧烈跳动的心脏,疼得张小凡也忍不住泪水泛滥。
又一阵清风拂过脸颊,小河中的花灯又被吹散,岸上再次传来人群的惊呼,大概是烛光又灭了几盏。而方才落在他们脚边的轻薄纸灯在青石砖上翻了两个跟头,扑通一下掉到河面,在汩汩流动的水面点了几下,便乘着那股盛夏微风飘向了远方。
春秋百年,轮回几度,天下无双的青云仙君终于寻着这龙王之子怀中小心翼翼攒了一百多年的半片魂魄,回到了南山脚下。
翌日,一场滂沱大雨突袭南山,缓解了绵延多日的酷暑。雨停之后的小村庄中,画眉推开家门,抬眼眺望。灿烂的骄阳下横挂出一条艳丽的彩虹,一瞬间她觉得这明媚的日光太过闪亮,便眯了眯眼,恍惚中似乎又看到了那双清冽干净的眼眸。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