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龙溟果真划了五千精兵给他。龙幽从兄长手中接过兵符,登上点将台俯览校场,见麾下将士尽披铠甲,炙热的日光下兵刃辉耀出灼眼白光,胸中不由豪情激荡。回头见兄长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因要往宗祠祭祖祈雨,着一身衮服,眼底竟有几分期许笑意。
龙幽放眼四周,千顷疆土万家屋宇,无不是他夜叉子民。从未如今日这般真切地感受到,连年烽火不休,为的不外乎有朝一日能够偃甲息兵,民生安乐。枯木焦土尽收眼底,那瞬间无端端地,他想起龙溟口中那个水土丰沃的家园。
操练结束,龙幽摸着下巴想了许久,得意洋洋地一笑,决定次日上疏奏请,给这支军队起名“幽煞”。后来幽煞军随龙幽立下赫赫战功,直至他接掌王令,早已非莽撞少年的夜叉王坐在王位上,心想,可惜当初他最想为之而战的那个人已不在了。也只能叹世情如月总有盈缺,等闲难求完满。
然而闭上眼,总浮现出那年那月,烈日当头,少年将军紫袍银甲,意气锋锐如手中雪亮长枪。
过了十数日,这夜深更,龙幽刚就寝不久,忽听得外间一阵嘈杂,紧接着便有钟鼓交鸣兼杂着纷乱马蹄声。匆匆起身披衣,侍卫说是城外修罗军又兴兵夜袭,龙幽心道又要开战,刚走出宫殿便望见城门大开,夜叉将士已整装完毕,浩荡奔出城去。
主将身着战铠,策马如雷,槊枪在夜色中划出一道赤红光芒。正是龙溟。
龙幽张了张嘴,终不知说什么好,只怔怔站在原地,看着兄长一骑绝尘而去的背影,心头怅然若失。待回过神来,瞥见魔翳正静立在玉阶丹樨之上,一袭黑袍如与夜色相溶,霜雪般的银发在火风中微扬。
龙幽大步跑过去,不悦地问道:“王兄出战为何不带上我?”
魔翳一双幽深邃暗的瞳仁望过来,如往常般止水不澜:“二殿下年少,不谙战事,此次战况危急,陛下恐是无暇分心于你。殿下该以大局为重。”
龙幽从小被魔翳严厉管教,每每面对着这位家中长辈国中柱石,心里既有几分怵又有几分排斥,极少愿意同他独自相处。挨了这几句不轻不重的训诫,不忿地悄悄嘟囔几声,低声反驳道:“若真上战场,我也未必便是拖累……”
魔翳沉声道:“殿下倘若有心,便该勤学兵法,以图精进,在此抱怨也是于事无补。”
“……知道了。”龙幽皱眉望向闭合的两扇城门,深吸一口气,也不顾魔翳会如何想,扔下一句“我回去休息”便大步不停地走了。
近年来因水源之争,魔族各国交兵不休,夜叉王都因最临近魔界入口,自然成为众矢之的,幸而仗着地势险要方能安守城池。此次突袭因未有万全防备,虽得以险胜,斩杀对方一名主帅,己方兵力也折损不少。各自退兵之后,料得修罗国元气大伤短期内无力再犯,才觉有了喘口气的空档。
龙幽拎着枪在街市上来回走,见医馆里躺满了受伤的士兵,帮着递了几次药,士兵们见他皇族装扮都诚惶诚恐欲起身行礼,龙幽摆摆手说不必,心头颇不是滋味。
也有几个眼尖见过的称呼他幽煞将军,龙幽点点头应了,扯了扯嘴角发现笑不出来,被满堂血腥气和药材味熏得难受,索性掀帘出门去。举目苍穹,正是浓云漫卷,烈阳如血。
自古知兵非好战。若非为生计所迫,谁肯亲历死生无常?还夜叉一个太平治世,呵。
如此又安宁无事过了数日,恰逢节日庆典例行的武斗会,大街小巷来往者无不佩戴兵器,牵着自己豢养的魔兽。往常魔翳管得严,又自持皇子身份,不便混迹其中,如今龙幽闲极无聊,见龙溟已忙得几日不见踪影,心念一起,干脆换了身便服跑出宫去。
循着人流走到外城,广场上已被堵得水泄不通,原来却是一名青年勇挑多名悍将,正博得一片喝彩声。龙幽远远看了几眼,觉得面生,且眉目硬朗不似夜叉族人天生俊丽,好奇问了问,也无人知其姓名。然而祭都因处要道,常年有异族商贾往来,也不足为奇。
龙幽看得兴起,长枪一舞跃上台去,拱手邀战,青年礼貌地笑了笑,横起手中长刀。龙幽素日苦练枪法,却苦于无人对练,此番棋逢对手,直打得酣畅淋漓难分高下。过了约小半个时辰,青年才后撤几步认输道:“阁下枪法精妙,我甘拜下风。”
“不敢当,承让了。”龙幽回以一笑,眼神晶亮难掩兴奋,见对方青年才俊,又与自己年龄相仿,不由生了结交之心,“请问兄台尊姓大名,日后或可交个朋友。”
青年只说自己叫苍陌,辗转来祭都行商,因近来战事吃紧暂不得归,故而淹留在此。说的是夜叉语,口音却颇生涩。龙幽要再问,青年匆匆一抱拳说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翌日一大早,宫中便有侍者来报,说抓住个趁夜潜入偷取兵防图的奸细。龙幽听着那身形相貌描述,忽想起昨日比武擂台上遇到的青年,心中一凛。
来到关押犯人和战俘的大牢外,远远便听见撕心裂肺的惨呼,镜丞从门内出来,见到龙幽,颇觉惊讶地俯身行礼,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听说抓了个奸细,我过来看看……”龙幽若无其事般道,“小丞,可有查出身份来历?”
“还没有。”镜丞疲惫地摇头,“抵死不认,也是个有骨气的。只是这样下去……恐怕熬不过今夜了。”
龙幽看着紧紧闭合的牢门,低叹一声,问道:“严刑逼供……是王兄授意?”
“是陛下下令,不论生死。”镜丞点点头,“听说此人前些日子住在外城的客栈里,想必能寻到些线索,殿下要是没事,属下先告退了。”
龙幽摆摆手让他自去,胸中烦闷无心听课,便也回自己宫里。想起那句不论生死,心头又感不安,来回在堂中踱步,直把龟丞相看的眼晕。
“小雅,你说要是……呃,王兄会不会……”龙幽支支吾吾,难以启齿。
老龟一头雾水:“什么?少主您再说一遍……”“算了,没什么。”
当夜,龙幽悄悄从寝宫溜出来,一路避人耳目来到大牢,施禁锢术放倒守夜的卫士,走到地牢深处。果然便见一个身影被缚魂索穿过琵琶骨,捆绑在中央的铜柱上,周身被鞭打得遍体鳞伤,双眼紧闭脸白如纸,正是擂台上交手过的叫苍陌的青年。
龙幽默然长叹。走近几步唤道:“喂,苍陌,你还活着吗?”青年眼皮颤了颤,勉强睁开一缝,复又侧过头,疲倦地闭上眼一声不吭。
龙幽试着念起咒诀,不多时,两条缚魂索开始有了松动迹象。龙幽欣喜道:“太好了,你忍着点,我帮你解开锁链。”苍陌猛地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死盯着他。“哗啦啦”一声响动,缚魂索应声而落,苍陌全身气力几已耗尽,双膝一软便要跌倒。龙幽适时地托了他一把,低声道:“这个时辰守卫该换班了,事不宜迟,还想活命的话尽快走。”
苍陌喘着粗气,终于开口问:“你……是夜叉皇族?为何助我?”
龙幽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啊……兴许只是觉得,六界生灵皆是性命,一时冲动起了不该有的善心。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你快走。”
苍陌看了他一眼,不再多问,只重重抱拳致意,大步奔出地牢。龙幽看着断开的锁链,心想明晨兄长得知不知会如何震怒,塌下双肩叹了口气,随后也走出门去。解开守卫的禁锢,四下环顾无人,便掸了掸衣摆,朝来路回去。
沉浓夜色中,一个修长身影缓缓踱步而出,望着龙幽走远的背影,微微摇头。
“陛下,那个罗刹的细作逃走了,这……”
龙溟负手而立,面色看不出晴霁:“传令守城将士,擒住此人,便即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