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司六年,他没有去参加过一次健康检查,不敢让人知道他的身体状况,那些丑陋的疮疤,他那么狼狈那么惶恐地捂着,不想让人看到。镇定剂,他一直在吃,可也是故意要让爹地发现的。一直很仔细地控制着药量,因为自己心里很清楚如果再有第三次,他一定会把命都丢掉。但是不是真能控制住,简济宁对此毫无把握。他总是那么容易受引诱。
简耀东在门外擦干了眼泪走进去,“济宁,能谈谈吗?”
“……是我自己从楼上摔下来的。”简济宁沉默了一会,开口的第一句就是为何玉兰开脱。
简耀东狠狠地咬着牙,半晌才低声道:“你在恨我,济宁,你在恨爹地。所以你惩罚我,用伤害自己的办法惩罚我。”
简济宁面无表情地躺在那,一个字都不说。
“Philip说让你先把身体养好,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可是我知道,有些事如果还不解决,我们父子俩永远都不会再有以后。”他呼地一下站起来,沉声道,“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济宁,所有的一切,都会有交代!”他弯下腰在简济宁的额头印下一吻,一步步离开了病房,步履沉重而坚定。
直到病房里再听不到任何动静,简济宁才嘲弄地说了一句:“我说的是实话,真是我自己从楼上摔下去的……”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实一文不值谎言肆意横行?他这半辈子都在说实话,可却屡屡被嘲弄被欺骗被折辱,当他决心为自己讨回点什么,他学着说谎学着布局学着阴谋算计。他要为自己向那些人复仇,结果却是把自己也变成了那种人。“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简济宁低声喃喃,语音冰冷坚定神情却迷茫而弱小。简济宁想哭,眼眶却干涩地再无一丝温度。
简耀东的速度很是雷厉风行。在公司,他大力嘉奖了简济宁并且宣布将他提拔为董事长特别行政助理,这个职位曾是简耀东在三十年前坐过的位置,三年后,他当上了简氏主席。同时,升简济霆为运营总监、Kevin李为简氏航空总经理,开除了简济英安插在简氏航空以及其他几个产业的得力人手。自此,全世界都知道简济英已经失去了简耀东的欢心。在家里,他辞退了莲姐,与郑锦慧正式分房,并将简济宁的房间搬到他的新房隔壁。
郑锦慧对这所有的安排都气得发抖,她的丈夫在公司和在家里同时打了她和她儿子的脸,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尖叫。
简耀东近乎憎恨地看着她,把她拉到楼梯口。“你说你被济宁推下楼?济宁刚刚在我的眼前也摔了一次,他摔到脑震荡视网膜脱落!可你只是扭伤了脚?”
郑锦慧面色发白。
“你不是气我扫了你的面子吗?只要你敢再完好无损地摔一次给我看,我就相信你。你敢不敢?敢不敢!”
简耀东拽着她的手腕要把她往楼下推,郑锦慧却紧紧捉着楼梯扶手惊恐地哭叫起来。
“这仅仅只是你说过的一个谎言,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多少?……济宁本来就不是你生的,以后他的事,也不用你插手!否则,你知道我会怎么收拾你!”
如晴天霹雳劈到郑锦慧的头上,她抚着胸难以置信地瞪住简耀东说不出话来。恍惚间,竟忆起了简济宁那天从楼上摔下去的情景。在摔下去之前,他隐约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递给她一个嘲弄的笑容。“他是故意的……”郑锦慧这才明白到那个笑容的内涵,抖着唇尖叫,“他是故意的……是他自己跳下去的!”
回应她的,再不是简耀东信任的眼神,而是彻底的鄙视。郑锦慧知道,她再一次失去了丈夫。
“英国,很古老,很冷,像是走错了时空,我被孤立在那个世界之外……”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爹地,如果你不喜欢?”
“我打过,我真的打过,可是你总是很忙,总是没有空。我从来不知道我找你,这么难。”
简耀东忆起了他曾经的愤怒,以及对他的谎言的厌倦。要给他点教训,他决定不理他,他拒绝了那些电话。“那么,朋友呢?同学,总该有啊……”
“我没有,我没有朋友。他们,不是讨好我、看不起我就是把我当成怪物,他们根本就不明白……我只有你,爹地,只有你。”
虽然明知简济宁看不见,简耀东却仍是及时侧过脸迅速而胡乱地擦了下眼角,“为什么会吸毒?”
“每天晚上,我都睡不着。穿过一个个的街区,没有目的地,走累了就坐下来休息一下,公园的长椅或者热的通风口边上。有时候,会在那睡着,也总是睡不长,因为凌晨的时候总是很冷。路上有很多灯红酒绿的酒吧,我不想去,我知道进去了就出不来了。但是,就像拔河一样,我一个人跟全世界拔,真的好累。后来有个同学递过来一支烟,我知道里面是大麻,可我真的想试试,一开始我以为没关系的,我太天真了。”
“什么时候开始戒毒的?”
“钱用完了,学费没有了,车子卖了,房租也付不出来,我几个月都找不到你。我不想跪在别人面前去要毒品,我想死……后来遇到学长,是他帮我戒毒。如果没有他,早就已经没命了。我不想去医院,我怕你会知道,那你就更加不会要我了。我要学长把我绑起来,他不忍心。可是发作的时候我会想自杀,他总是抱着我,所以那段时间他身上也总是带着伤。”
简耀东很长一段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就是那段没有医生帮助指导的戒毒期,彻底毁了他的健康。“所以,你的学长,他对你的意义,那么地……不同?”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爹地……”简济宁却忽然低声笑了起来,“小时候就总是有人因为我是简耀东的儿子刻意讨好我。在英国的时候,我以为没有这重身份会简单点,可是他们,他们对我说,只要我愿意脱衣服,他们就给我一点。只要我愿意陪他们一晚,我还可以得到更多……”
“那帮混蛋!”简耀东暴怒地握紧了拳头。
“学长,不是那种人。他一直都那么光明磊落,我永远都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弟弟,不会变的。他不会利用我,无论是我的身份,还是别的什么,我相信他,比相信自己更多。他照顾我指导我,教我做金融投资赚学费,他是我的导师。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亲情不是爱情。我不是Gay,不是同性恋,如果说在这世上我必然会爱上一个男人,那么只能是学长。但既然我连学长都不爱,我就不会是同性恋。”
简耀东苦笑着摇头,他知道这个儿子一向心思细腻,却从没想到竟会是心细如发。曾经他阻止济宁跟贺承希走得近是担心贺承希利用济宁的身份为自己造势,而贺承希以孙辈继承家族产业力压自己的父亲一头在商场上又一向没什么好名声。后来贺承希闹出那件事,济宁又一直没有女朋友,他也的确曾经隐约担心济宁对贺承希会不会是……原来他全都知道。“后来呢?既然知道戒毒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喝酒?”
简济宁的脸上一片空白,许久才低声道:“因为没有希望。你要我回来,我真的很高兴。可是我还是一个人,没有变。每天晚上,万家灯火,从山顶望下去就像银河一样,但是没有一盏灯是在等我。我回来,是公司的职员,是简氏简耀东学成归国的二公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那么镇定剂呢?”简耀东的声音都在发抖。
“无论你相不相信爹地,我也不想这样。可我真的很怕,怕你有事,怕我看不好公司没办法跟你交代,怕我以后就是一个人了……我害怕呀,爹地……”
看到简济宁的肩微微地发抖,简耀东急忙扑过去用手轻轻地盖住他的眼。医生已经交代过,手术之前他的眼睛最好别再受到任何的刺激。“不准哭……”
而简济宁却顺势从轮椅上滑了下来,跪在简耀东的面前,搂住他的双腿,脸颊轻轻地贴在他的腿上蹭了蹭,温顺地像一只急待人娇宠的小兽。“爹地,别扔下我,别再扔下我……我会怕,我害怕呀,妈咪已经不在了,别把我一个人留下,爹地……”
简耀东低下头轻轻地抚摩着简济宁单薄的背脊,感觉喉咙仿佛是被一块石头给卡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仰起头,深深地吸气,看到那湛蓝的天空蓝得简直令人心碎。那些他曾经以为的沧海桑田,逸散在风里再无迹可寻的,原来一直都完好无损地存在着,那孩子单纯无比的如宝石般闪耀通透的心。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开始,那孩子内心的某部分就再也没有成长过,一直苦苦依恋着那曾经的美好温存。——他从来,就没有长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