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是不知不觉深埋在心田的种子,要先扎根抽芽,才能破土而出。梦就是在枝头招展示人的颜色。可那天的场景着实平淡无奇,为何偏就入了梦呢?千头万绪却理不出个所以然来,裴茗只好暂时搁置。接下来的日子,他白天装作无事,与师无渡相处时一切照旧,可隔三差五,太虚境里总是闯进那一袭白衣。见过的没见过的模样,真实的幻想出的情形,都化作了枕畔流转的月光。梦中的许多场面,其实比在亭中对弈的时间还要早——在东海上除恶蛟时受了伤染了血仍昂首踏浪;见登徒子轻佻无礼议论风师娘娘时怒容满面直接翻了那船;那唯一一次下跪却被自己拦住举起的愕然懵怔;甚至更早,早到刚飞升时还未有折扇,只一身道袍卓然傲尔,垂袖立在神武殿正中央……那一字不知所起,可一旦萌动,就迅速往时光的两边生长。含苞的枝蔓无声吐蕊,幽香将记忆迷醉,凡是有他的过往,全被卷进了梦里来。
最初梦中的一吻,惊起涟漪微澜,漾过百年时光仍经久不衰。幻境里几多温存,可梦醒之后,裴茗却将一颗心捂得滴水不漏。他清楚自己的秉性,穿梭万花丛中,热情似火更似露水,得到之后便不再留恋,根本就不是可以托付的长情良人。若是凡间烟花红粉倒也罢了,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将其安置妥当,保余生衣食无忧,一夜风流倒也没什么对不起她们的。但自己渴望的那道身影,是在人前游刃有余、无懈可击的水横天,是在人后却肯对亲友展颜、将信赖全数托付的水师兄。欲字背后还有情,日久生情的情;情字内里还有义,义薄云天的义。水师兄少年修道,清冷是打骨子里生的,似乎永远不会与情和欲这两字沾上边。自己若是将这心思坦白了,岂非唐突亵渎了他?若是污了这份义,只怕自己与他连朋友也做不成。
思来想去,裴茗知道自己必须要斩断这份不该有的心绪;可缕缕情丝无孔不入,见光也长,见风也长,见水时睹物思人长得更厉害,一瞬间就铺天盖地。裴茗试着用酒浇,非但浇不枯,反而越发繁盛;到后来根扎得太深,仅仅想到自己要将这份危险的感情连根拔起,心上血肉就已经开始疼了。无计可除,裴茗干脆加倍流连芳丛,溺在风月场里,企图用纷繁烟花淹没心音,既骗旁人也骗自己。
相思这件事,说惆怅也惆怅,说欢愉也欢愉。其实能陪在水师兄身边,乐他所乐、忧他所忧,也算是朝朝暮暮久长时,不一定非要捅破窗户纸来求个回应。苦中作乐一般,裴茗如此开解自己。神仙的日子长着呢,没必要去想以后,守住眼前的就是守住永恒。可造化弄人,仅仅是陪伴的奢望也断送在冰冷的南海,祸因早埋,死生皆报。幸而南宫杰发现诡异的疑点,将裴茗从伤逝的死海中拉出。若只是纯粹的报应,水师兄身首异处死无全尸自己也认了;可既然另有隐情,自己就不能看着水师兄承担凭空多出的孽和罪。
经南宫杰调查,君吾与铜炉山之间似有渊源。恰逢开山,明光便以裴宿的事端打掩护,主动请缨前往调查,可惜收获虽多却纷乱杂碎,一头雾水,直至梅念卿拔出红镜,诸神这才知晓君吾的真正身份。但双方实力悬殊巨大,取胜的可能微乎其微。裴茗想,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自己身死之前,也定要与白无相对质一番因果;这样九泉之下见到水师兄后,也好给他一个交代。
——天若有意,是善是恶?若是善,为何总施人以不平和绝望?若是恶,为何冥冥中却总留人一线希冀?数百年前,师无渡曾扪心问过的问题,再次浮现在裴茗的脑海。明明已经形消骨化的人,此刻安然无恙地躺在面前,这等情形裴茗只有做梦时敢想。
最后一抹晚照渐渐被地平线吞没,流波将月,潮水带星。师无渡迟迟不醒,裴茗生怕哪里出了差错,不由心急如焚。本来他对付白无相时功力就消耗过度,前一夜草草调养,还没完全恢复,今日又忙活了一天,大悲复大喜,加上此刻忧思过度,实在疲乏,竟在椅子上睡着了。
心绪波动,裴茗再度梦到了数月前黑水岛上的情景。那天,将师无渡的遗体运到沙滩上后,其他人都走了。只有裴茗还立在原地,看着地上的无头尸身。血已经干了,暗褐色糊满了领子上银线绣出的云水纹。他想牵起师无渡的手,可裂帛下空荡荡的,臂弯处就断了,突刺出一小截埋在血肉里的白骨。他蹲跪在地,打膝弯把师无渡捞起来抱在怀里。这是他第二次抱他,上一次还是十几年前,小山夜宴,师无渡喝醉了,被自己抱着送去客房。他走在山庄小径里,月华铺下一层绸,笼在他的水师兄白皙的额角。水师兄一手搭着自己的肩,一手垂着,溅了酒液的广袖在夜风里飘,抖出杜康的味道,和着花香草香钻进自己的鼻子里。他的额角就抵在自己胸膛,鼻息吞吐,凌乱挡在面庞上的额发有那么一绺被他自己吹得上下起伏。水师兄只有睡着时样子才没有那么不可一世。裴茗看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看着他领子上银线绣着的云水纹,看着云水纹下白生生的、总是直挺修长的脖颈,心尖上顿时涌出一汪泠泠甘泉来。过了小池塘就是厢房,裴茗却围着塘边不停绕圈,他不想将人给放下。水师兄怎么这么瘦呀,抱着都轻飘飘的,这样如何驭得了浪,别哪天被水给卷走了……裴茗回想着,下意识将怀里的人搂得紧了紧。转身逆着朝阳,他竟是原路折返,走在孤岛的小径上。金光投向红白淋漓的断颈,一低头只有污红的衣衫。那惯常凛冽偶尔温柔的眉眼,和曾经靠在自己胸口的额角,都没有了,被卷走了。残破的广袖随着海风飘荡,抖出浓浓血的味道,和着咸腥的死气钻进裴茗的鼻腔。水师兄,你说你没了头没了手,又流了这么多血,本该更轻才是,我怎么觉得你变重了呢?重得我都抱不动了……裴茗喃喃低语着,忽然发现师无渡的衣襟上有湿漉漉的红色重新流淌下去,洇了为数不多的白。水师兄,是你显灵了吗?裴茗睁大眼睛,猛地抬头四顾,喊了几声师无渡的名字,忽然感觉脸上热乎乎的,下巴也热乎乎的,再低头,更多的红色沿着衣襟滑了下去。他这才发现,原来不是水师兄显灵,是自己落了眼泪,把血融掉色了。裴茗吸了吸鼻子:水师兄啊,我把你衣服弄脏了,我等你回来教训我呢,就和上次一样,罚我请你去醉霄楼如何?再不济我舞剑给你看,我带你去山里挖最稀罕的野兰……迷雾已破,幻障既除,那方湖泊过后就是幽冥水府了。裴茗不欲绕开,驭着术法踩着水面,一步步走过去,踏上冰冷的石阶,走进那逡黑死寂的、枯涸了他心尖上那汪水的门。他回到那间幽暗的囚房,心中茫然酸楚。空号明光,连一盏魂灯也没机会点亮。裴茗燃起壁上火把,走向角落,那里红红白白乱目一片,正是水师兄刚才被遗忘的断臂。裴茗蹲身,让水师兄的背倚在自己怀里,腾出手来,将这双曾经举过酒盏、执过绢扇、折过笺令、把玩过自己佩剑的断手拾起来。这十指僵硬地弯曲着,掰不回,苍白得使人心魂发寒。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打开在外包了几层的手帕,轻念道:水师兄啊,其实我月前就得了块蓝田宝玉,让人雕了个扳指,就等着你渡完天劫给你当贺礼…你还没试过呢,来,我帮你戴上……
血色的碎片在脑海里横冲直撞。师无渡惊坐而起,大口喘着气,双臂与脖颈处剧痛犹存。
裴茗被响动惊醒,一个激灵坐直身来,向床帏内望去,正遇上师无渡惊惑未定的双眸。
四目相对,裴茗抖着嘴唇,半晌说不出一个字。还是师无渡先开的口,声线微哑,仍有余悸:“…裴兄?”
裴茗倾身上前,一把将人抱住,用力闭紧眼睛。就在这时,南宫杰推门而入。之前她虽被拉去休息,但只歇了一个多时辰就又忙活起来,翻箱倒柜开库房,寻到最好的材料后,便开始修补水师扇。匠人出身,南宫杰练得一手好针线,即便飞升之后就鲜少再碰女红,此刻也不觉生疏。几炷香的功夫,她便复原了扇面,并以银丝织绣、灵力加持,又增补一道阵法,以协助师无渡周转灵力。补好扇子,看看星相,还有半个时辰便到子时。南宫杰预估师无渡大概能在破晓前后苏醒,便携扇前来,准备跟裴茗换一换班;谁想进了屋绕过屏风,师无渡竟已经醒了。
南宫杰眼中一热,喜极而泣。喊了声“水师兄”,她便再也顾不得平日端起的沉稳仪态,瞬间化了男相,几步奔到榻前,与裴茗一起将对方扑进怀里。
这会儿师无渡没功夫思考为何自己会重活于世。见到二人,他心中只有暖热忻幸涌动,抬手揽住对方肩背,三人拥在一处,良久才分开。
裴茗搬了把椅子给南宫,又斟了热茶递给师无渡,自己也坐下。
南宫杰给师无渡仔细诊了一把脉,一切安好,可仍不放心:“水师兄,你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有劳杰卿了,我并无不适,”师无渡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颈,急切问道,“为何我重生于此?还有青玄,青玄在哪……”
听到青玄,两人同时一滞。犹豫了一会,不约而同选择先回答第一个问题。南宫杰回避掉师青玄,将黑水岛之变后上天庭发生的种种详尽交代了一番。
“……如今白无相被暂困铜炉。为抗大敌,黑水沉舟归还了水师兄你的首级和魂魄,我跟老裴一起,帮你重塑了肉身…”
听到此处,感激二人之余,师无渡蹙眉疑道:“依那玄鬼的性子,怎肯这么轻易放我回来?”忽又一惊:“莫非他把青玄怎么样了?!”
南宫杰连忙摆手:“不……他没有伤害青玄,只是将人放到皇城去了……许是因为大难当前,再加上顾及血雨探花的面子…”
师无渡心神稍定,扶额舒了口气,又望向二友:“那青玄此刻在哪?可平安无事?”
这回,裴茗和南宫杰都沉默了,目光低低地敛下去。师无渡觉察不祥,一阵心慌。
“…那天,我们带回你尸骨之后,一直都没找到青玄踪迹。后来变故接连,杰卿假叛离开,我则去往铜炉山,虽也让手下神官帮忙搜寻,但还是音讯渺茫……直到前几日皇城横灾,我们才在人群中瞧见正帮忙疏散百姓的青玄……问过才知,那天贺玄并未对他动手,只是将他放到皇城便离开了。只是因为遭逢如此惨烈刺激,他恍惚浑噩了好几天,身上财物被歹人洗劫……为护长命锁,青玄伤了手脚,幸亏遇到了好人。他从前最喜去的城里的一家酒楼,还帮忙教训了很多吃霸王饭的无赖。那老板记得他,见他落难便去赶走了歹人,还主动收留。后来青玄一直待在那酒楼里,帮着跑堂理账,闲时还帮附近街坊读信写字……”
听裴茗说到这里,师无渡已经红了眼眶:“…我知道那酒楼,不枉青玄总跟我夸他们家……只还是,还是苦了他……”
一生睥睨横绝,弟弟是他唯一难舍的牵挂。来不及继续感伤,师无渡凝眉追问:“对了,现在怎不见青玄?他可是在休息?”说着就要掀开被子下床去找人。
裴茗连忙将他拦住按回,却不吭声了。南宫杰则探进乾坤袖,取出一把长命锁,递给了师无渡。鎏金暗沉,血污犹在。
师无渡愣在当场,半晌才抬手接过,唇都不住地抖。直直盯了一会,他突然干笑一声:“莫要再来这套了,青玄他从前就这样吓唬过我……他长不大,你们两人也长不大么?竟还陪着他一起开这样的玩笑……”
他望着裴茗和南宫杰,那向来带几分骄傲的自信、似乎永远稳操胜券的目光里,有什么渐渐崩裂了。罕见的无措泄出,甚至带些恳求的意味。
南宫杰沉痛难语,低下头不忍心再看他。师无渡忙转向裴茗:“裴兄,你不是说前日才见过他么?”
“对不起,水师兄…我没能替你照顾好他……”裴茗说着,也红了眼,“前日一见,便是最后一面。白无相降下天火…青玄他,牺牲了……”
师无渡攥紧了长命锁,死死咬着唇,终是强撑不住,泪水潸涌而下。
—TBC—
第五章
自铜炉山方圆数十里,缩地千里阵失灵。贺玄也心知:对上白无相,生与死不过电光石火的事,即便阵法有效,也不一定有充足的画阵时间。且此次借土行术法突围后,白无相必有所提防,若无新的法子,下一次恐怕就没有脱身的机会了。
水府内收着一块墨玉案,由一大块完整的全墨料子雕成,颜色浓郁又细腻均匀,举世罕见,记不清是哪年上元节师青玄送的了。花城离开后不久,贺玄便将玉案从卧房取出,截下四方支脚,分剖打磨,做成数块玉牌,又将玉案表面的雕花削平。他要改良缩地千里阵法,使之随取随用,且在铜炉山内也不受影响。玉石性灵质稳,作阵法的载体再合适不过了。
按照贺玄设想,改良后的阵法是套子母阵。母阵刻于玉案,留置幽冥水府;子牌则随身携带,一旦催动,便能立即将使用者传送到母阵所在地。而如此一来,此阵法必须具备的特性,一是不受铜炉法场蔽扰,二是子母双阵间必须保持稳固而准确的联系。这可并非易事。贺玄冥思苦想了一夜,尝试了数十种方案,画废了百来张纸,终于确定了图稿。他从通灵术中得到灵感,将部分声符转化成适用于阵法的形符,又从一些具有巩固、防御、加持之用的法阵中,选择性质相似或互补的符文,拼改叠加后,为之量身打造了一组新的纹理,添在不同图案的间隙,使阵法体统融洽、连缀化一。
唯恐直接上手会将玉料刻坏,贺玄便让骨龙从后院掀来几块石板给自己练习。阵法十分复杂,大半纹路细如牛毛,但凡有分毫偏差,这阵就废了。好在黑水当了几百年的地师,精通建筑与雕刻,水平已炉火纯青,手腕与十指都极其稳当。
一个成功的法阵,不仅需要摹刻正确的纹路,还要在行锋的同时不间断注入灵力,方可使法阵正常运转。且越是复杂的法阵,运转所需的灵力便越多。石板乃是凡物,此阵法运行所需的灵力早就超过其能承载的极限,远不及玉料。于是贺玄先收起法力,单找手感,省得刻到一半时石板爆碎。刻了三遍,俱是一气呵成,接着他才在玉料上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