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里却透着一股无端的哀意。檐外松枝尖上掉下一滴泪,还没落地就散成星点碎火,弥化在烟岚里,无影无踪。
“雨停了。”师无渡收回手,望了望天,步到阶下,“陪我走走吧。”
裴茗应一声好,跟在他身畔,走几步就转头瞄一下,竟数次瞧见水师兄也偷眼看自己,心底一阵乐,便忍不住闷声发笑。这下可好,师无渡也绷不住,拿扇柄戳他:“嘴角都咧到后脑勺了,我都替你脸酸!”
裴茗作低眉顺目状:“水师兄教训的是。”
师无渡嗔他:“德性。”
裴茗低下头去,摸了摸鼻子,只觉心要化了。
山中寂寂,云霭轻袭人裾。只是路过两处庄苑,却连一个神侍也未见到,唯闻零星几声鸟啼。
沿着青石板阶,二人来到后山,俯临沧海,水何澹澹。师无渡忽问:“你说的,死生相依、绝不背弃,作数么?”
“当然作数!”裴茗并指向天,起手就要发誓。师无渡却回身按住他:“不必。”又抬眼相视,“知你此意,我便可安心去了。”
“水师兄…要去哪?”
面上笑容凝固了,无名的慌张涌上心头,裴茗连忙抓住对方的手。可师无渡对他的异样反应视若无睹,依然弯着唇角:
“裴兄担心什么,我去渡第三道天劫啊。”
“天劫?…不行…你不能去…”
裴茗几乎哀求,将师无渡手攥得愈发紧。不知缘由,心中冒出一道声音,告诉自己不能放手;若是放了,怕就再也找不回他了。
师无渡只将眉微颦:“痛。”
裴茗十指一松。
师无渡慢悠悠抚上他面颊,孤意在眉,深情在睫:“我若不去,该如何向裴兄提亲?”
裴茗原本化开的心又冻住了,崩塌了。他不管不顾地要将人留住,双臂一环,却环了个空。惊惶抬眼,水师兄已在数尺之外,正一步步走向崖边。脑海又有破碎的场景浮现:金沙,朝霞,棺椁,囚房,满目的血……再无思考余裕,嘶喊只是本能:
“水师兄…别去!别走!!”
裴茗奔忙追去,可师无渡头也不回,纵身跃下汪洋。他扑在崖石上,又是一场空。这时一阵霹雳炸落,风云突变,黑霓压顶。游霆将昏暗天地撕开一道又一道裂口,晦明闪烁间,竟见海中央一抹白影腾空而起,迎着悍厉烻光执扇而去。
虹电掣掣,赤雷滚滚。轰然一声响,裴茗眼瞳骤缩,看着那白影在紫金电光中爆成一朵血花,心也随之面目全非了。有什么东西摔在眼前,裴茗模糊着视线,俯身拾起后才看清,竟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断手,指上还有一枚玉扳指。
抱着残臂,裴茗僵在原地,忽然仰起头癫狂大笑,眼角一片赤红。乱耳的风隐约捎来师无渡的声音,缪远飘忽,像是幽冥彼岸传来的呼唤:“死生相依,绝不背弃…裴兄,你莫丢我一个人……”
裴茗凄然惨笑,温柔喃喃:“我怎么会丢下你。”
说着竟拔出佩剑,横拦在颈,利刃已贴上皮肉。正要动手,却又闻一声疾呼响彻海天之间:“裴茗!!”
许是心急,这声线较平时添了几分激烈。裴茗心中一悸,抬头望去,竟见一素衣之人朝崖边飞来,身形再熟悉不过。脑中却突然烧起一片滥炎,燎破无形的枷锁,唤醒错位的记忆。定睛再观,入眼便是一张阴冷邪魅的面容。
裴茗如梦方醒,恍惚间只剩下一个念头:是白无相,是他害死水师兄。于是放下架在颈边的剑,心中默念:水师兄啊,我马上就到,你且稍等,容我先为你报仇。
他垂手静立着,面无一丝表情,眸中只剩木然。那白影迅速近了,落在他身前时似要抬手。裴茗眼里忽迸杀机,碾齿眦目,将凛冽真气尽数注于锋端,举剑便刺。
来者猝不及防,遭寒刃透心贯穿,内腑亦受灵流重创,当下从嘴里漫出大股鲜血。可他未有丝毫还击之意,只惊愕望着裴茗,颤声开口:
“…裴兄…?”
闻声,裴茗呆了一瞬。他再次看向身前人的脸,然而像隔了层雾,对方五官竟是一团模糊。
血腥气蔓延开来,裴茗却从中嗅到一股淡淡的草木味道,一如当日飘游山间的澄冽松香。仓骇垂眸,他又瞥见那人染血的衣领;殷红浸着的,正是银线绣出的水纹云浪。
—TBC—
第七章
灵台巨震,裴茗流下泪也不自知,胸腔中灼痛难捱,竟一口热血咳出。身前人见状,吃力地抬手结印,并指点在他眉间。清透甘凉顿时涌入,流遍躯体,涤除焚身邪毒。随着疼痛消退,裴茗眼前乍明乍暗,周遭世界开始扭曲破碎,一阵神摇目眩过后,终于清醒。
见裴茗恢复,师无渡将手从他额上挪开,扶着他肩以支撑身体,一边喘气一边玩笑:
“你说你…也算身经百战了,竟还被个温柔乡迷成这样!自己不想活就算了,怎还要捎上我……”
他撑作无恙,可面色苍白,声息也明显虚弱。
哽了半天,裴茗想喊一声水师兄,可喉中阻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抖着手松开剑柄,赶紧又握住,想拔却不敢发力。只因方才出的是杀招,威能极甚,裴茗怕剑出来后,水师兄也倒了。
师无渡见他反应恍惚,也知他也不好受,索性咬了牙,捏住剑身主动后退,让殷赤的刃一寸寸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