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着,他一边翻起乾坤袖,将花城前天留给自己修复经脉的丹药取出。贺玄自己吞了几粒,将剩下两颗连着瓶子一起丢给师无渡:
“水横天,你给我记住——你今日有机会苟存于世,正是因了我这阴沟里的鬼!”
师无渡接下瓶子,盯了他一会,却忽然嗤笑一声:“…真笨。”
贺玄暴怒:“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笨。”师无渡将丹药倒出,一口咽下,将玉瓶子随手搁到旁边的灯架上,“我讲什么就是什么?南海如此丰饶的地界,何时就是阴沟了?你自己竟没有一点数么?这般容易就动摇心智,也不怪白无相下幻术时总瞄着你!”
“师无渡!我警告你别太猖狂了!莫要忘记,现今你是在谁的地盘!”
“…黑水沉舟,”师无渡闻言,倒真的敛了语气,却非畏惧,而是不卑不亢,“我虽有愧于你,但绝不怕你。”
贺玄目泛凶光:“你换命害我,你还理直气壮了?”
“我是说——我虽那样骂你,却也不妨碍我打心眼里看得起你。”
贺玄额上跳出青筋来:“哦?那我还应该为此感到荣幸?”
“…技不如人,当死则死,”师无渡轻哼一声,背了手侧过身去,“被你了结,我不甘心。但我确实佩服你。”
“…花言巧语!”贺玄深吸一口气,拳头攥紧又松开,反复数次,“我姑且当你是在为活命而求饶!”
“反正我心中所想俱已言明了。要如何理解,自是随你。”
说罢,师无渡启动通灵,欲询问另两人铜炉情况如何、可有顺利脱险。贺玄也压下胸中郁气,准备跟花城报个平安信。却不料,阵中沙沙乱耳,杳无回音。
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咯噔一声,都知事态不好。师无渡转身就往殿外走,贺玄寒着脸喝住他:“你哪去?!”
师无渡撇回半边身:“自是去铜炉!”
“铜炉?”贺玄只觉可笑,“你灵脉通彻了么?功体恢复几成了?这样回去能做什么?你还没被白无相折磨过瘾是么?”
师无渡不悦:“不是已服了丹药?
“那药只能修复灵脉!且若不运气调理,服再多也不顶用!”
“铜炉凶险,耽搁不得。我路上调息就是!”
“竟有脸说我笨,我看你才是蠢!外殿就有直达铜炉的缩地千里阵,你急甚么?!”贺玄沉声道,“师无渡,你最好弄清楚了,我留你一条命是为了给青玄报仇,不是让你随着性子继续横的!”
“……青玄的仇,用不着你提醒!”
给贺玄这么一吼,师无渡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犯了糊涂;随即又忆起铜炉山内裴茗所说,投向贺玄的目光顿时复杂起来。黑水沉舟被他一盯,也想到这事,心痛缀着心慌。他迅速将情绪掩饰好,白了水师一眼,转身往墙边橱柜走去。
心知不是计较这事的时候,师无渡咬了咬牙,拐向殿内坐榻,阖了眼开始运功疗伤,果真觉察灵力有些不支,运转也略阻滞。贺玄看了他一眼,拉开抽屉,从里头取出个巴掌大的布包,朝师无渡丢了过去。
包裹被定在一尺之遥的空中。师无渡睁开眼,抬手捞过:“这什么?”
“补充灵力的,”贺玄没好气道,“你爱吃不吃。”
师无渡将信将疑,拉开抽绳,见金灿灿一堆糖球。他听灵文说过此物,乃是极乐坊的稀罕特产,炼制不易,三才通用。不过一天限服一次,一次最多三颗;超量不仅没用,还伤身损魂。而服食后身上散发的气息,对于周遭妖怪鬼魂而言十分刺鼻,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其它副效。迅速权衡了一下利弊,师无渡心想:反正被熏到的也是玄鬼。于是毫不犹豫地吞了,也不管贺玄是何反应,重新开始闭目调息。
努力放空五感、修复灵脉,可师无渡心中总是挂碍着另两人,始终无法做到全神贯注。约小半柱香,功体堪堪恢复到八成半,水横天便捺不住了。他刚从榻上下来,贺玄又迎面扔来一样物件:“自己的东西自己收好!”
师无渡伸手接住,正是水师扇。他展开一看,竟发现中间那道裂口处打了个补丁,虽然针脚粗糙、形状歪扭、一看就知道是赶出来的,但填补的材料却是昆仑天蚕丝,与当年制扇时所用的原料同出一源,乃是万金难求的珍宝!
水横天诧异万分,看向贺玄。贺玄哼了一声,一边收拾桌案一边嫌道:“剩的边角料而已,顺手糊一下。省得待会儿你拿个破扇子再成拖累!”
“边角料?”师无渡敏锐地捕捉到些许字眼,“你之前还补了什么?”
黑水沉舟哪料到他问这个,顿了一刹,声音低下来:“…反正不是你的东西。”
师无渡知自己猜得没错,顿时不吭声了。贺玄也沉默,垂眸望着案上镂空的如意云纹风灯,片霎出神。犹记那时铜炉山还未开,三界一锅粥似的乱。他心也乱,锁了岛却无心修炼,或枯坐大殿中,或长跪灵位前。鸦色重云将日月星辉阻挡,汪洋墨涛成了隔绝一切的藩篱;潮汐日复一日地起伏涨落,像是替此地主人呼吸着,同他一起沐浴百年的寂寥。这般死气沉沉的隐秘天地,唯一拦不住的只有风了——弗需乘棺,踏着水就能轻悄去来。息吹微凉,成绦成缕,飘到温热的灯烛旁、绕在冰冷的十指间,看那一丝一线绵绵交错,填补着一段又一段不眠的长夜。收过针后,扇子被轻轻搁在石案上,碰出喀嗒一声清响,和着冥府外萧萧的风、沙沙的浪,却衬得孤旷的越发孤旷、迷茫的愈加迷茫……除了音容笑貌,一切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而今风师扇如新、长命锁如旧,贺玄握在手里,心头却荡然一空。
黑水沉舟搁置前嫌,将水师扇交还后,便与师无渡一道踏进缩地千里阵,重返铜炉山。
咒枷废除,仙乐功体复原;时隔八百载,花冠武神终于再展英姿。
贺玄一路,水师与明光一路,四人从三方同时进攻。数招过手,白无相知大势已去,可愈至末路愈是心坚,竟要玉石俱焚。
为祭极招,他不惜自燃魂魄,催起烈焰冲天。俶尔岩化山熔,赤浆剧荡,曛炎飞火如银花夜放,看似轻若鸿毛,实则势重千钧。
渊火飘拂身畔,触则惊爆,流金铄石,炙身烙魂,竟是前所未有的凶险。莫说金行难熬,连水势也有蒸腾削弱之迹,而白无相所驱之火愈发盛旺,花城与南宫也来助阵,居然还是无法压制。
眼看不好,贺玄也透摧魂力、强拔修为,欲分出一注灵力持运土系法咒——因土赖火生、又能生金、金再生水,他便欲以自身为载体中转输出,如此即可化火为己用,环环加持,使得水势长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