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财跪在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痛哭:“星君,你怎么了呀?你不要吓唬我呀。”
耳中轰鸣不断,敖丙全部的感官只剩下脑海中那个模糊的人影和悠悠不绝的海螺声。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去找他。
他颤栗着爬起,苦楚却让他又跌回去。他咬牙挣扎。
见状,善财哭着扶起他,鼻涕泪水一道流下来:“星君你要做什么,你告诉我罢,我替你去办。”
没有人可以替他去办这件事,他要找到海螺声,才能知道那个人是谁。撑着善财的手臂,敖丙翻身下床,哆嗦着手招来一片祥云,他爬上云头。步子一个不稳,又从云头摔下来。
善财急匆匆跟上,将他扶上去,担忧道:“星君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呀?”
敖丙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的目光涣散,望着天边遥远的方向,那是螺声传来的地方。
脑中的人影似乎清楚了一些,是一个劲瘦张扬的男子,有一对烁星清亮的眉眼。
想看的再清楚些,可是人影却又变得模糊,敖丙咬住唇,拼了命地在脑海中挖掘,想将男子的面貌挖掘得更清晰一点。可是越遑急,反倒越看不真切,人影缓缓退到迷雾中去。
祥云已慢悠悠地飘出一段距离,善财跟在后面,本以为一直能这样跟下去,岂料前面的敖丙在将至南天门时,突然发力,避过看守天门的天兵,乘着祥云倒栽葱式的栽下凡间。他的道行本就浅显,在敖丙跟前更是一根指头都比不上,在天宫还能勉力一跟,出了天宫他根本不知晓敖丙能去往何方,只能担忧地站在天门前守望。
循着螺声,敖丙落在凡间的一所破庙前。
凡间的深秋总是很萧瑟,遍地草木萧疏,神主庙比之三月前更破败了,神像已塌了一半,脑袋从脖子上掉下来,滚在角落里,积了厚厚一层灰。
杨戬不甚在意,侧卧在枯草里,叼着草根看天际云卷云舒。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狗,杨戬懒散,黑子也不勤快,身后有客人,也不吠两声欢迎,连眼皮都懒得抬。
直到听见身后有个清透的声音惊疑不定地问:“是你唤我么?”
杨戬转过头,看见华盖星君脚步虚浮地向这边走来,他脸色苍白得近乎死人,唇无一丝血色,往日澄澈的双眸此时一片迷离。
他站在一丈开外,带着惶急的语气又问一遍:“是你在唤我么?”
杨戬想了一下,没明白他是何意思。
敖丙真正急了,想再问,可脑中又突起一阵惊涛骇浪,冲击得他无法做出更多的思考,他只能望着杨戬,动弹不得。
他的举止太古怪了,还有他眉间突然生出的蓝色额纹,明记得三个月前星君还没有的。
三个月前……
意识到什么,电光火石间,杨戬瞬间从地上弹起来,惊得黑子夹起尾巴蹿进一旁枯草里。他犀利地盯住敖丙:“星君是被什么唤来的?”
敖丙张了张口,杨戬抢道:“是海螺?”
敖丙默不出声,但杨戬分明从他眼神里看了出来。
杨戬睁大了眼睛,脸上不知摆出什么表情来才好,哪吒三千年的苦苦寻觅历历在目,又是兴奋又是心酸。但总体而言,心头的喜悦远大于震惊,杨戬替哪吒欢喜,几乎要一跃三丈高,他手舞足蹈地冲到敖丙身前,很努力地遏制住自己想在敖丙胸前捣一拳的冲动。
怎么能躲这么些年,还藏的这样好?
凑近了才察觉出敖丙与平时大为异常,虚弱得近乎透明,似乎伸手一碰就能碎掉,这与他印象中提着两只硕大混元锤锤人的样子完全不同。杨戬搓了搓手,激动又不安道:“夫人……”
这个称呼倏然让敖丙向后退一步,眉头紧皱,警惕道:“不是你。”
虽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判断出,但敖丙心里如明镜一般清楚,这个人不对。这个人没有那样张扬。
“呸呸,”时时听哪吒在耳边夫人来夫人去,杨戬也顺嘴叫了一句,知道喊错忙改口道:“应该是弟婿。”称呼难定,委屈自己当一回哪吒的兄长又何妨。
敖丙歪了歪头,依然懵懵懂懂,他的胸前有一滩暗红血渍,杨戬上前搀扶住他,将他掺进庙里,纳闷道:“谁能伤你如此之重?”
敖丙垂下眼帘,脑中依然一片乱麻,无法思考。
杨戬只当他不愿倾诉,也不勉强,只道:“弟婿先在此处休息片刻,为兄去替你将正主找来!”
去天帅府的路上,杨戬还在为寻着弟婿欢欣雀跃着,心中先将哪吒批评一顿,不知道天宫与凡界有时辰差么?夫人听到螺声到赶过来,中间只消耽误一会,凡间便是日月如梭。既然都已经找了三千年,怎么在凡间多等几日都不肯。批评完哪吒,再想想弟婿,多好的星君啊,怎么偏生命途多舛,成了哪吒夫人。突然,杨戬顿住脚步。
夫人是华盖星君。
啧。
那个当初被哪吒与他联手哄骗着剥去情根的华盖星君。明明已经奄奄一息万念俱灰,再也不能生出七情六欲,可哪吒依然不肯放过,竟背着不知情的他将人生生从斩仙台抛下去的星君。
何其丧心病狂。
斩仙台是专弑神杀佛的凶残之地,古往今来,无有人能活着从斩仙台回来。星君也不例外。不知是不是天道可怜星君,被斩仙台除仙刃万箭穿心后,星君仙体尽毁,三魂七魄倒一样不少。他终究吊着一口气,以灵体从斩仙台爬了回来。
杨戬想象不出在斩仙台里沉沦是怎样的痛彻心扉,又是什么支撑着华盖星君凭借一口气,魂魄不散,从炼狱般的境况里挣扎回身。
因着哪吒的地位,天宫匆匆压下此事,洗去所有知晓真相的仙君仙童的记忆。幸而他与杨婵住在凡界,又是天帝亲外甥,避过一劫。但再如何遮掩,也有极少数洗不掉的模糊印象,于是天宫又编出另一套说辞,将这件血债粉饰成一桩风流韵事。谎言说得久了,人人信以为真,到现在,连杨婵都仅仅以为是华盖星君爱而不得,愤而投斩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