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默然不语,杨戬以为他会一直默然下去时,他突然开了口,声音发涩,“师兄,他竟然让我忘了他。”
他转头望向杨戬,目光里盛着杨戬看不懂的内容,“他竟要我忘了他。”
杨戬怔了一怔,不太有底气道,“没有选择时,忘记确实比较好。”
哪吒摇了摇头,缓缓闭上眼,“他是不要我了,所以让我忘了他,再无瓜葛。”再睁开眼时,满是惶然不解,“他怎能这么做?”
不远处飞来一只来此处过冬的孤雁,在湖面上遥遥拽出一道单影,雁鸣声声惆怅,身畔枯草凄凄,哪吒想起他对敖丙所言,如果他渡不过天劫,敖丙成了鳏夫,他也要他记住自己千百万年,当初的一语成谶,却是反了过来,他还活着,他成了那个形单影只的人,而敖丙要他忘记。
忘记他们之间的一切。他怎能如此决绝?
哪吒绝望地道,“他是真的不要我了,连记忆都不想让我有。”
杨戬低声道,“哪吒,旁的我不敢说,如果星君对六界还有留恋,那一定是因为你。”
谁能料到,在那种情境之下,星君托他之事,是让他好生照看哪吒。他最后的愿望,也不过是希望哪吒在没有他的岁月里,能过的好一些。
他终究放不下他。
风幽幽拂过,哪吒转身离去,杨戬问,“你去哪里?”
哪吒径自向前走,闻言头也不回道,“回家。”
杨戬要跟上去,哪吒在前面摆了摆手,“师兄,不用跟过来,我很好。”
他会好好得过下去,如敖丙所愿。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杨戬始终不放心,差黑子跟了过去,他自己在神主庙前的台阶上坐下来。白活了三千年,放在凡间是数万的年华,事他看的多,却仍不明白。不知怎的,他想起神主庙里,几万年没一柱香火的香炉中埋着的一截指骨。
那个唱灌口神的花旦,只剩下一截白骨。
无量量劫下来时,首当其冲毁的是天上地下至强之神,他与哪吒不相上下,又很看得开,欣然领了天劫。彼时,花旦已在神主庙住了三月。每日就是擦一擦香炉拂一拂神像的灰尘,或者去门外除一除死草,他还在庙不远的地方搭了个灶台,自己给自己做饭。杨戬曾伸着脑袋偷偷看过,原本他不需要偷偷的,可以正大光明地看,凡人看不见自己,但偷了他太多酒,做贼心虚,一时习惯。花旦做的都是些口味清淡的菜,不像他,嗜辣,未封神前无辣不欢。杨戬不知道花旦为什么来,他这又不是寺庙,不收出家和尚,但花旦确实像和尚那样把这里当成了他自己的家。天雷快要劈下来时,杨戬抱着黑子站在空旷的草地上,特地离花旦远了些,虽说终究一切覆灭,但能不牵连还是不要牵连的好。在天雷咆哮着将将落到他身上,正扫地的花旦忽然扔掉扫帚,拔足狂奔。杨戬看着他奔向自己的方向,刚疑惑一瞬,就在下一刻,天雷打中了拦在他身前的花旦。杨戬瞳孔剧烈收缩,正无法理解时,他在花旦的双眸中看见了自己惊愕的脸。
“你看得见我?”杨戬想捏住花旦的手臂,却扑了空,天雷下,花旦凡人身躯劈得顷刻间化成黑灰,连带三魂七魄也消散,他只来得及捏住他的一根手指。
花旦没有说话,兴许是说不出来,连眨眼的功夫都没有,身体连着魂魄,碎成成千上万的雪花。
只余了半截被他捏住的食指。
杨戬不解,为什么要替他挡天劫,不过早晚而已,俱是同归混沌,他继续等天雷降下,却没有等到,无量量劫就那么消失了。
他脑中空白一片,茫然不解。凡人在他看来,不过一只蜉蝣,他不懂蜉蝣的心思,也不屑于懂蜉蝣的心思。他只能模糊记起许多年前,台上婀娜多姿的小花旦。但他知道小花旦想活,至少还想活一句话的功夫。蜉蝣也要争一争朝夕,可是没有。天命多的是无可奈何,有些人想活活不得,有些人想死死不掉。
于是小花旦来人间一趟,留了半截指骨,被埋进他的香炉里。
神主庙曾在小花旦的打理下,也昙花一现得蓬勃了一些日子,可是最近一年多来,神主庙却比打理前更快速地衰败下去,靠北一隅的墙垣已坍了一块,土砖污七八糟散落,砖缝中却开出一种紫色的小小的野花,顽强地在瑟瑟秋风中摇摆。
杨戬不知道自己看着那些碎花骨朵多久,岁月在天神眼里最不值得一提,黑子来叼他的袍角时,他的视线仍在野花上。
黑子来找他,说明哪吒可能有什么事。他疏懒地理了理衣襟,召来祥云,抱着黑子登上云头,随着黑子指引,在陈塘关九龙湾的山头上站定。
一所琉璃瓦青砖的宅子前,站着一位手持长枪的蟹精。
蟹精不知是不是离水久了,被太阳烤的浑身通红,蹙着双眉,在门前犹豫不决,见到杨戬,急忙上前行了大礼。
杨戬打量了片刻后问,“哪片水域的?”
蟹精陡然见到一尊大神,心里一紧张,说话就磕绊,支吾半晌只说自己来自东海,其余有用的声音半点没吭哧出来,杨戬不大耐烦,直接问道,“你来此处做什么?”
蟹精握紧了长枪,红脸憋得更加红,眼睛往宅子里虚虚地瞥去,“小的来请太师殿下还回……还回……”
还回什么,又不敢说了。
杨戬叹一口气,决定自己找哪吒问明白。他正要跨步走进门,黑子忽然叼住他的衣领,呜呜两声,甩了甩毛茸茸的脑袋。
杨戬纳闷,“怎么?”
黑子用爪子挠挠他,很是踟蹰。杨戬捉住爪子,抬步走了进去。宅子死气沉沉,院中有一株枣树,结了一树红彤彤的枣,却没有人摘,枣熟透后落在地上,粒粒腐烂成泥。
他在正房寝殿中的床上找到了哪吒。薄薄的锦被盖到哪吒胸口处,背对着大门,窗扇紧闭,房内光线昏暗,看不到床上之人的胸膛起伏,杨戬心里一咯噔,疾步走上前。
却在距离床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懂了为何黑子不想他进来。
哪吒睡得很熟,月明星稀,山高水长,好像就这样一直睡下去也很不错。只不过他一只手搂着一块白玉石的墓碑,搂着人一般,按在怀里,他的下颌搁在碑岩上,像在轻柔摩挲着谁的脸颊,呼吸清浅绵长。
白森森的墓碑,又硬又冷,惺忪中,哪吒下意识伸手又往怀里紧了紧墓碑,低声念“敖丙”,墓碑没有任何回应,他再念一句“敖丙”,然后搂得紧紧的,想搂到地老天荒。
杨戬忽然看不下去了,抱着黑子退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