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琴也觉得不差,点了点头,二人一前一后、逆着人流向手水舍走去;神社位于紧挨着汀岸的一座椭圆形小岛上,由两座木制、扶手同样漆成红色的短桥连接,一座稍宽些,中心略微拱起,尽头处立两盏献灯,垒在如金字塔般搭建的石阶上,这才是主入口。
手水舍正对着池中的喷泉。与其说是喷泉,只是喷出伞状水雾的活水装置而已。遥抓着竹制长柄勺,眺望着因太阳角度变化而粼粼的池水,将手水舀起,浇灌在手心。天气并不暖和,沾到水珠的指尖微微刺痛,但遥依旧感到舒心极了,石槽里悠然荡漾的手水倒映着他自己的模样,周围掩映树丛的影子混杂其中,浅水变得幽深,他甚至有了亵渎的冲动,想放手掌进去搅动。这时,他听见贴在身旁的真琴轻轻“啊”了一声。
真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旋即转变为混杂了焦急与不安的表情。在遥看来,简直是重回小学三年级的第一日:真琴为了取室内鞋跑回家、却在匆忙间把便当盒又落下了,只好站在路边抓着陪他折返不停的遥的衣角仰着脸大哭,那之前,真琴便一直露出这副面孔忍耐。因此,在感到惊讶不解前,遥倏然被怜爱与厌烦——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击中了。
真琴却不允许他好好消化,胡乱在裤子上抹了手,就推着遥的后背催着说要离开。
遥不明就里。一直到跨过了木桥,才等来真琴的解释:“我突然想起来,据说情侣是不可以参拜弁天的,不然会分手。”
真琴神色平静地讲述着古代迷信,刚刚那勾起遥幼时回忆的样子仿佛只是瞬间的错觉。说到弁天神,遥终于明白为何牌匾上的汉字眼熟了,原来是七福神之一而已。
见遥没有回话,真琴又求助权威一般找补:“遥也看到了吧!那本杂志上有提到,我还特意划出来了。”
“只是传说而已,神明不是庇护人类的吗。”
“因为……因为神明也会嫉妒啊!”
——不是,真的较量起来,我大概比弁天女神还擅长这事。
见真琴情绪激动起来,却又一本正经地解释,生怕自己不相信的样子,遥再不忍心逗弄,也没把自嘲的话说出口,只从兜里掏出纸巾来揩干了两人的手。离开神社数十步后,真琴仍是一副后怕的神色,遥便问:“真琴,你喜欢我吗?”
被问到的人正走在遥左前方,闻言愣了愣,尚未开口,便一天内第二次红了耳朵,接着脸也涨红了,像个熟透的小南瓜,悄声道:“喜欢啊……怎么了。”
真琴的话语几乎要被秋风刮跑了,于是遥用正常的音量回答:“我也喜欢真琴,所以,我们俩不会分手。”
真琴停了一停,接着露出古怪的笑来看着遥,那笑容处于高兴与礼节的分界线上,与橘真琴这个人极度不匹配,惊得遥的心仿若浮萍漂起来了:我说错什么了吗?他对着阳光观察阴影中真琴闪着幽暗绿光的双眸,却发现其中倒是满溢温柔宠溺。
果然,真琴又用起那和小孩说话的腔调:“遥真是——什么都不明白。不过,你像这样保证,已经让我很高兴。”
如果觉得我不懂恋爱的话,就负起责任来教我啊,遥在内心偷偷抱怨。
然而,他亦自知,若说他有什么对不住真琴,不是无言、任性又强硬地将真琴的人生大事小事拉到与他同一条轨道上来,而是逃避、隐瞒与独自承受。现在这样说并无错误:他一直以来都爱着真琴,同时暗暗期待真琴同样爱他;但真琴打着滚把肚皮毫无保留地敞开给他摸时,他却将后背竖起的硬毛留给幼驯染。只说他中学时的第一个冬天,真琴傻兮兮地跟着他交了退部申请,他却把缘由——和凛的比赛——仔仔细细隐瞒了三年。
假若两人永远维持恋人未满的友谊,这样的关系还能保持平衡——毕竟,这场长久的故事已经上演了近二十年,两人熟悉对方更甚于自己;但进化到爱情时,终于是难以为继。像真琴曾经担心过的那样,两人都长大了,永远是后一日的烦心多过前一日,生活圈子又是分隔,只留得每饷温存偷欢,他读取遥内心的能力翩然降为凡人。遥从他身上感知到的不安,便由此滋生。
遥力图证明自己,用力捏了捏真琴的指节,凉得他后背一麻,也不知是因为手水刺骨,还是先前喂他栗子时被风吹的:“但是,我不会再逃开了,这样还不够吗?”
这样还不够吗?到底何时才能明白恋爱?又怎样才能让一切圆满?——就像拔下充电器的那一瞬间、屏幕上亮起的满格电池一样,看着就气顺。
真琴却只点点头,手指也用力捏紧他的:“好,我记住了。”
下午,两人又绕去位于公园中央、三角洲上的水生物馆,最终,竟是足足在此地徜徉了一日。回家的路上,真琴买了咖喱面包,像是怕捏碎了一般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连睡倒在他肩头、随着列车启动慢慢向下滑去的遥都差点来不及扶起。
周末一过,真琴二十岁的生日简直迫在眉睫。遥有心好好庆祝一番:一是,往年两人都是一起过的——以前也会邀请朋友与关系亲密的同班同学,去年却没能成行,遥一想到真琴独自在公寓吃蛋糕的样子(这是他擅自认为的),心脏都抽痛了,有意补偿;二来,成年不易,无论是谁家的二十岁,都该好好庆贺的。送什么礼物却是烦恼,相识过久,人际关系间大大小小轻薄重厚的礼物全送过一轮,遥绝望到在知惠袋上搜索关键词,甚至考虑过那轮套在手指上的闪亮小圈——自然是因为过于突然且沉重而放弃了。
倒不是他死到临头才有所觉悟。
实际上,三周前他便翻出了毛衣针,趁真琴不在家及沐浴的机会,每日织上一段。他本意是为真琴织一件毛衣,浅色毛线一定很衬那温柔的氛围。不料,那日他坐在床上裹着毯子,右手还抓着刚织好的领口,就生生被累积的疲惫打倒、坠入昏睡。真琴从浴室里裹着浴袍、湿着头发出来,看见的便是遥睡得东倒西歪、头一点一点的样子,于是惊喜被撞破了。遥闷闷不乐,反倒是真琴心疼起来,还以为恋人是训练辛苦,却还忙里偷闲、亲手准备礼物,便搂着肩膀把人哄好了,说是要跟遥学着织一件,暗花纹理相同、颜色相反,大约新年时完成,可以作互赠礼物,再一起穿着回岩鸢省亲,算是隐秘的情侣乐趣。
幸好,遥在为真琴准备生日蛋糕时,恍然大悟,拿定了主意。
真琴入大学后,不知是为了有些大人男性的模样而逞强,还是确实回心转意了,吃巧克力竟挑嘴起来。刚开学时,遥为了收集印花、兑换印有深海鱼吉祥物图案的饭盒,经常在结账时多抓一条巧克力凑金额,他本打好算盘,想着真琴来过夜时顺便喂食、清理库存,不料,真琴却扁了嘴、抱怨甜过了头,于是,巧克力泛滥成灾,至今仍堆在厨房食品储藏柜的角落。
这样,遥便拿不准生日蛋糕的口味,也放弃了什么惊喜,索性每晚调好了酱汁召唤真琴前来试吃。真琴却用手指蘸了巧克力酱,一副遥不舔掉就任由食物滴淌、污染地板的赖皮模样,好好的厨艺修炼,最后却总是练习到床上去。
蛋糕最终还是在周六下午大功告成,遥裹着围裙坐在烤箱前观察内里情况,不敢放松;真琴蹲在一旁,抱着原先用于搅拌的不锈钢盆,用勺子舀残留的巧克力汁吃。搜刮完一圈内壁,真琴直起身来带着一嘴的涩味去亲遥,要遥记住他最喜欢的苦度。遥一手撑在流理台上,眼睛还盯着烤箱,头却被掰过来加深亲吻,扭曲得他听见颈椎骨一声脆响,脖子倒不痛,大脑却嗡嗡响,真琴乱窜的舌尖和巧克力的黏腻感充斥了口腔,使他陷入甜美的眩晕——这周几乎每晚都做,他却又想做了。
真琴亲完他舔舔嘴唇,马后炮式发问:“不过,遥的教练没禁止这类食物?”
遥有冲动,他该在此刻将真相和盘托出,烤箱却叮叮响了,他戴上隔热手套,错过了时机,只说:“每年吃一次不会怎么样的。”
真琴似乎毫无察觉,有些惋惜地叹气:“我还以为,遥亲手为我做的蛋糕总该是我一个人独占……”
入夜,真琴兴高采烈地诱导遥喝酒。
梅子酒度数不高,提前在小奶锅里温过了,配上遥制作的、口味清淡的沙律前菜,和西对撞,竟也有种诡异的和谐感;与香蕉口味的巧克力蛋糕一同含入口中,更是甜酸相抵。
遥禁不住多喝了半杯,不过十分钟,脸便噌噌红了。他拿不准真琴是喝得少而慢,抑或是酒量可观,恋人脸色如常,坐在被炉那一头,笑眯眯地望着他:“梅酒很好喝?听说配鯖鱼也不错,下次试试?”
遥自觉意识清醒,唯独大脑的一小块失去了掌控,旋转着上升,幻化为一团自由飞翔的空气,和前后左右都要玩下碰碰撞,又不满足,四处乱蹿起来。他慢慢点了点头,轻轻“嗯”了声,伸手去抓真琴的酒杯——他想说“别喝了”,却只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嗝。这下,遥害羞了,别过脸不去看真琴那侧,真琴却握着他的手,移到了同一边坐着,又用带着酒香的舌头去舔他同样沾染酒气的嘴唇,低声夸他:“真可爱。”
咕啾咕啾地亲了会儿嘴,情欲与酒精催生的快感前后追逐,一浪高过一浪。真琴松开遥,却又不舍得,拇指摩挲遥血色充沛的下唇:“可爱是可爱,可不许在外头也喝这么醉。”
潜台词呼之欲出,在家里的遥手中的杯子又被灌满了。他只好继续行动迟缓地表达自我,咚地放下杯子,又去掰真琴握着酒杯的手指,五根手指纹丝不动。真琴抬起他的下巴,将口中含着的、混着体温的液体渡入遥口中。遥连抗拒都来不及,泛着气泡的液体便滚入了肚中,咽喉热乎乎的,说不清是酒精的刺激、还是真琴点燃了他。
第三次这样口舌相接时,遥终于推开真琴:“你都不喝!还一个劲灌我。”
真琴顺着他,盛满了一小杯,在遥双眼一眨不眨的注视下,一饮而尽。遥又抢过酒杯检查,对着灯光左看右看:“真喝完了?不许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