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茂打量着鹿惊——不,他更情愿同样称呼对方为“卡卡西”——拘谨的姿态:双腿并拢,腰背挺直,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一副聆听训示的样子。银发的转生者微低着头,前额的碎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和露出来的半张脸,这下子他从外表看上去就和生者没什么区别了。
恍然间朔茂想起,这居然才是他们两人的第二次见面。
当初在火影塔,忍者小心谨慎的本能让他和水门一样,都保留了一部分怀疑的态度。他那时正沉浸于痛失爱子的悲痛之中,又被玄间那句“卡卡西可能还活着”撩得心急如焚,乍一遇到这么个处处相似、却又处处不同的异世来客,心底不知怎的就下意识生出了几分排斥的情绪。所以当这个卡卡西拒绝与他同住时,他也没有坚持,后来更是一门心思都扑在了接下来的营救任务上面,除了记得让带土捎去一些衣物之外,便没有心思再去考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了。
直到这次雨隐村之行破灭了他的希望。然而在同时,亲眼看见卡卡西的尸体受人操纵,又从鸢那里听说了那个故事,朔茂这才后知后觉、并更加真切地意识到,他这个来自平行世界的儿子也早就已经死了。
而且,根据这个卡卡西当初讲述的人生经历,从十四岁起,那些对他无比珍贵重要的人,就已经全都不在他身边了。
朔茂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沉默。“这次去雨隐村,我们能平安回来,你的情报功不可没。谢谢。”
“……哪里。很惭愧,我现在能帮得上忙的也就只有这个了。即使如此……也还是没能让你们把他成功带回来。”
“至少你提供的有关轮回眼的信息让我们明白,他并不是活着受到鸢的操纵的。”朔茂说,眼神有些暗淡,“这样一来……战斗时的顾虑就少了很多。”
卡卡西一愣,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看向朔茂的神情也难过起来。朔茂摆摆手:“我来不是想和你说这个的。我想说的是……在离开雨隐村之前,我们从鸢那里听到了一个故事。”
“——一位父亲因为任务失败而受到同伴的谴责、最终抛下他的儿子自杀了的故事。”
卡卡西僵在了椅子上。一瞬间,他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凝滞住了。
朔茂身体前倾,直视着他,深深望入那双暗色眼白的异色瞳中。“告诉我,卡卡西……那个世界的我,真的是殉职吗?”
卡卡西的眼睛变得骇人可怕。那已不是眼睛,而是一面雾蒙蒙的镜子,朔茂的问话投照在上面,反射出空洞阴惨、悲痛欲绝的光芒,一种常年被噩梦困扰之人会有的眼神。他坐在那儿,身体极细微地颤抖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起身,离开,逃走,却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按在原地,半点也动弹不得。
他看到的已不是坐在面前的朔茂,而是数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他窝在走廊里睡觉,被惊醒时看到出现在门口的父亲,形容狼狈,脸色煞白。明明站在那儿,整个人却好像已经完全被压垮了、摧毁了。
“爸爸……你回来了?”那情景令他惊慌,他怯生生地问。
可父亲没有理会他,甚至也没有看向他,只是游魂一般地径自越过他,拖着脚步向走廊深处走去了。
随后他的世界就被颠覆了。指责,谩骂,铺天盖地如瓢泼般袭来,像一支支毒箭洞穿他的耳膜,带着倒钩的尖端扎进他的心里。最后一切终结于那个下着雷雨的夜晚,一闪而过的霹雳照亮了书房里的情形,他的父亲蜷缩着倒在地上,那把曾带来无数荣耀的短刀深刺入腹部,死去的样子像个笑话。
朔茂急促而不安的呼吸声将卡卡西唤回了现实。用尽全部的意志力,他强迫自己将那副画面压回脑海深处,抬眼对上男人的目光,用他所能做到的、最平和镇定的声音回答:“是。回到木叶时他受了重伤,两天后在医院去世了。”
朔茂看起来并不相信,但他没有直接做出反驳,而是继续问道:“那么当时葬礼的情形,你还记得吗?你当时还小,这些事一定也是由别人帮忙操办的吧。”
——没有葬礼。“废物”不需要葬礼。只有我、水门老师和自来也大人。
“当然。”卡卡西回答。
“那你还记得一个叫长野弘之的人吗?他是当时的暗部一班队长兼新兵教官,我曾经被他请去帮忙教授使用忍刀的技巧,所以和他熟悉了起来。我们还彼此约定过,如果谁先走一步,留下来的那个人要照顾对方的孩子。你对他还有印象吗?”
——没有。我对父亲的交际圈并不了解,在他出事后,除了三忍之外,其他的朋友也纷纷和他撇清关系,断绝了往来。
“记得。”卡卡西点点头,“但是很不幸,他在半年后也去世了。”
“你说谎。”朔茂说,“因为木叶根本就没有长野弘之这个人。”
卡卡西猛地哽住。
朔茂伸出手去,握住他放在膝上、不知何时已紧攥成拳头的双手。“在出发去雨隐村的途中,带土曾和我聊过一次你。你对他讲述了在神无毗桥发生的事,和你怎样获得了这只眼睛。在任务和琳之间你选择了前者……究竟发生过什么,才会让你放弃从小就一直坚定不移的原则?”
卡卡西不说话。
朔茂哀伤地看着他:“那个自杀的父亲就是我,对吗?”
门外传来一声轻响,但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卡卡西仍旧在沉默;面罩微动,他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有时候苦到了极致,似乎就反倒失去了向他人倾诉的能力。
朔茂抬起手,轻轻地拉下了那片深蓝色的布料。他细细端详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比他看着长大的儿子少了几分锋利的锐气,多了几分风霜沧桑。他更擅长隐藏情绪了,若非如此,朔茂不知道自己还要再看到多少鲜血淋漓的伤痕。
那一道道的秽土纹路,便正如那颗一度破碎、而后又将自己努力拼合起来的灵魂。
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呢?有再次遇到能够放心地寄托感情、托付后背的同伴吗?即使是有,那些曾经留下的伤口和空洞,也还是无法被抚平与填满吧?
朔茂用指尖抚过那道伤痕。即使知道秽土之身不会有感觉,他还是将力道放得极轻,就像是怕弄痛了对方一样。
“对不起,卡卡西。”抱歉将你抛下。
那时候的你,一定非常痛苦吧。
“……不。”
他的手突然被抓住了。卡卡西用力眨了眨眼;那股梦魇所化作的雾气终于从他的眼底消失了。视线聚焦,他重新望向朔茂,双眸深处开始有某种光亮的东西萌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