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师叔祖,”逸恩怯怯地看她,“清和师叔……不会有事吧……”
南熏垂着眼睛看不清喜怒,“能有什么事,他命大得很!”
待到小徒弟走干净,南熏这才转过脸,“叫你看笑话了。”
紫胤不以为然。“他不是一向胡闹惯了。”
话虽是实话,到底是自家师侄,在太华地界上还轮不到别人说清和的不是,南熏这样想着,重重哼了一声。
紫胤不了解太华向来护短的传统,接了一个眼刀,有点莫名。
他自然不会在意,只是奇怪,继续问了起来,“听上去只是伤得急,倒也不算太重。只是他人在太华,竟也能受伤……是因为夷则吗?”
南熏无奈道,“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形,我同你一样不清楚,想来……能叫清和如此,也只能是夷则了。”
紫胤了然,“难怪他这样不自惜。你太华讲究万事顺其自然,盈缺随缘,便是伤至元气也切忌急补,只清静修养,譬如川流归墟,自能缓缓康愈。……我记得那年他九死一生,都未肯吃药。”
这道理连紫胤都知道,更何况南熏。她长叹一口气,拿这师侄没有任何办法。“是啊,不肯吃药,”南熏回忆起当年,摇了摇头,“顺其自然……说得好听,你也知道的——其实是怕苦。”
他二人毕竟年长清和许多,一天天看着他走到今天,总是怀着些长辈的纵容爱护。紫胤想起当年清和的任性——实则今日也没有改掉多少,不由得抿了抿嘴角。
“他是被宠坏了。”南熏懊恼道,“就算如今做到了长老,养了徒弟,也还是被宠坏的。……也把徒弟往坏里宠。”
紫胤想了想,觉得太华实在有意思得很,在心里轻轻笑了。
而此刻这被二位当做小辈念叨着的诀微长老,已经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家有名的成衣铺换了一身衣服。素白羽缎,窄袖圆领,外罩天青色织纱襕衫,束一道碧玉银带,垂着梅花丝绦——好像生生变了个人。
夏夷则想,原来清和年轻时是这个样子。他走过去,低下头,帮他抚好流水一样的衣穗,如很多年前他们初见那天一样虔诚。很多年过去了,待他长得高大,这动作便成了不可言说的暧昧。
在清和觉得不自在之前他起身后退,看着清和微笑。“师尊,弟子好久没见你换常服了。”
清和随意理了理衣袖。“一会儿去得一个地方……还是穿常服的好。”
夏夷则好奇起来,跟着他师尊一起出了衣铺,二人身影很快融进一片喧喧嚷嚷的闹市人流中。
穿过街角巷陌,身侧楼宇渐渐华丽,路面也渐渐冷清。夏夷则瞧着那样的朱门和飞檐……他心里有数,这是什么地方。
此时正是上午,自然冷清无人,可要是到了晚上,满街红灯照眼,丝竹咿呀不绝,脂粉香气甚至能扑面盖住酒味——无非大同小异,哪里也都有这样一条绿柳朱门的章台路。
就是这样一片寂寥里,路上迎面走来一个女子。同这地方所有的女子一样,有着柔软的腰肢和曳地的衣裙。她垂着头,看不到眉眼,只有满头摇晃的珠花。她带着太强烈的脂粉气,便遮掩住了另一种腥甜味。
不知什么时候三个人都停了下来。有笑声从粉面下渗出来,那本该是柔美动听的嗓子,却尖细而阴毒,像一条湿滑冰冷的蛇,幽幽地缠绕在耳边。
“道长,三皇子。”女子终于抬起头,“这么早就来,真是好兴致。”
就算换成了另一张艳丽的面容,夏夷则也认得那双嗜血的眼睛。
他要张口提醒,清和已经先一步抬手扬起了拂尘。白马尾迎风散开,带起无数道银光从空中落下,起手便是绝决的压制,看上去却只如下了场缠绵细雨一般。清和从不佩剑,自然也不用剑,夏夷则还是第一次见他用拂尘。
夏夷则早已跟着拔剑,二指并立,凝神念诀,指尖在剑身飞快抹过,带起一道耀目的辉光。
徒弟的长剑锋芒锐利,紫电青霜,穿云破月,转身,回勾,挂劈,反刺,带起一阵阵剑意,潇洒如流云出岫,凌厉似长风破浪。师父却只是一柄柔软拂尘,绵绵不绝中自有一番韧不可破。白尘扬起又落下,大开大合看似随意,却在洒脱飘逸间步步紧逼,宛如洒下一道看得见、又勘不破的漫天密网。
血玲珑——也许这副形貌才当得起这妖娆的名字,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有力的联手。武林中不乏成双入对的组合,却没有谁能将他逼得这样喘不过气来。剑气如虹是正面厮杀的强攻,而每一个可能被破开的间隙里,都有另一人绵密不绝的保护,并着如有万钧的压迫之势。
“她”一步一退,却还是笑着的。“两个打一个,”水蛇一样的腰肢骤然扭出一个惊人的弧度,堪堪避过了夏夷则的长剑,“好不要脸。”
于是下一秒,好像是为了配合那桀桀的笑声,夏夷则剑锋骤转,劈开的却只有一片灰白的烟雾。
清和蓦地一愣,脑中突然有什么轰然炸开。情急中拂尘翩飞,抬手布阵,转瞬间一个又一个精绝法阵连环落下。夏夷则愣住,看着身侧这白衣身影踏步如急舞,衣摆烈烈扬起,拂尘散开同发丝缠绕不分,面容便若隐若现在风里,一时飘然如仙。
到处都不见血玲珑的影子,只有笑声无处不在。
“好漂亮的追风赶月,难怪清和真人名传宇内,真叫奴家一饱眼福。”“她”拿尖细的嗓子这样自称,直听得夏夷则汗毛倒立,一阵说不出的恶心。
“可惜还是晚了。诀微长老太久不来,竟忘了路要怎么走,呵呵,呵呵……”
“我知道你要去找谁。呵呵,这么倜傥英俊的公子,找的却是别人,奴家可是会吃醋……那奴家……只好自己来找公子了。”
夏夷则提剑四顾,不知是因为剧烈的消耗还是这话音实在怪异难忍,他有些难以抑制的晕眩。脑中像是被什么搅动着,一阵阵撕心裂肺地痛。他突然懂了,这根本不是现实,这条无人的街,这些死气沉沉的烟柳,这空荡的诡异静谧……他和清和,从一开始,就踏入了对方设下的迷阵。
他终于心惊,回头去看,清和的脸色苍白如纸。
身侧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法阵,若是他自己,大概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布得出来,然而此刻像是最简单的符签,不要钱一样纷纷扬扬洒落在他们四周,一刻不停。
夏夷则忍住脑中剧痛再往外看去,才明白,在这华丽而古老的一个个阵环里,他们得以避开的是什么。
凄凄垂杨已不复温柔模样,枝蔓横扫,狰狞如爪,飞快地生长腾跃,只是怯于清和的法阵,不敢再前进半步,在空中焦躁地来回甩动,带起一阵旋风。那朱瓦高楼后,也不知隐藏了多少鬼影,枣核箭、如意珠、梅花针、铁蒺藜……各色暗器,银刃上泛着幽蓝的毒,飞蝗一般顺着风势密集而来,撞到法阵外沿,哗啦啦落下,如暴雨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