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焱儿,你告诉父皇,这些,你能办到吗?”
夏夷则终于意识到,眼前此人,并不仅仅是一个凉薄的丈夫或寡恩的父亲,也并非一个好大喜功奢靡张扬的昏君——不,即使对他的憎恶足以填满余生,夏夷则也必须承认——这曾经所走过的所有喧哗城镇和壮阔山河,是他治下的疆域。他一手夺下了这个江山,也有一颗守土拓疆的心,百代万世的心。
他或许对不起所有人,但是他对得起了,自己座下的龙椅。
夏夷则久久没有说话。他不会成为他的父亲,却不能不被这一番帝王阔论所打动。
圣元静静等着。他将夏夷则脸色变幻不定的神色当做无上的享受,年轻人,他想,碾碎他的善良和执着,多么叫人愉快。
然而夏夷则突然,轻轻,轻轻地笑了。
好像骤雨过后的一阵风,在阴霾的天际吹开了一个口子,然后光,就这么洒了下来。
“陛下,如果不知道你这辈子所求为何,我也许真的被你所指的路鼓舞。”
玄凝剑早就被收起,这满殿昏暗中唯一闪闪发亮的,是夏夷则的双眸。
“陛下或许是个不错的皇帝,可陛下之道并非守土安民。你只不过贪恋这万人之上生杀予夺的权势,肆意而为,还指望无人忤逆。”
“若不肆意,如何自称天子!”
“不。”夏夷则望着他,眼中甚至闪过一丝怜悯,“你若指望我继承这样的道途,便不该把我送到清和身边。”
“你师父只会饮酒下棋养仙鹤。”圣元一脸讥讽,“他教你剑术符咒,不过机巧小技,而为父告诉你的,是天子大道。”
夏夷则摇头,“陛下,你这般执着天子之威,却奈何不得一个区区太华,不是么?”
圣元不屑道,“朕乃人皇,太华震慑妖道,人妖殊途,本不可同论。”
“是啊,陛下也知自己不过人皇,却妄想凌驾天下苍生。”夏夷则眼中怜悯更甚,“陛下说得不错,剑术符咒,不过机巧小技,不足一提。”
“陛下忌惮太华禁地,可知再高深的道法符咒,终有衰朽之日——真正可以倚仗的,唯有磐石般的人心。”
圣元呵了一声,玩味地看着他,“这是清和的话。”
“不错,这是清和教予我的道理。他正是从这里走了出去,然后,变成了那千万磐石里的一部分。”
圣元冷笑,话音中十足讥讽,“清和只是一个顽冥不灵的痴人,瞧不起俗世,也注定修不成飞仙。你如今信他这番痴话,只因为你年少天真,焱儿,你见识的道理和人,都还太少。”
“是吗,”夏夷则由衷地、轻快地笑了一下。“此生何幸,能在年少天真之时,就见识到最好的道理和人。”
一直冰冷的语气里就这样突然带了些温暖的情愫。圣元看着他,似乎听懂了一丝弦外之意,顿觉可笑。
“你对他……是朕想的那样吗,焱儿?呵……你果然这样年轻。”
夏夷则并没有理会他在说什么,却因为想起了那个人,而愈发下定了决心。
“即使贵为天子,这一生,只怕陛下失去的,要比拥有的更多。”夏夷则转过身,望向门外。“陛下的河山,我会守护;陛下所担忧的,北境和南疆,我会来平;陛下看到的官场积弊,我也会清理。”
“可我绝不会像陛下所想的那样肆意杀伐,孤冷一生。陛下以为驾凌万民便可操纵他人命运,我就让陛下知道,从今天起,你的每一个愿望,都不会如意。”
圣元微笑着看着他的背影。
“朕愿是你即朕大位。”
“不会的。”夏夷则转回头,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位子,是我自己来拿,并非你给。”
然后他大步跨出门去,落日的金光铺天盖地覆了满身。
圣元的身影仍然隐没在昏暗的宫殿里,他望着那年轻矫健的背影,那样笔直地行于乾坤日月之间,是所有人所能梦想到最好的,天子的模样。
夏夷则行过数道宫门,突然停下脚步。回首重重宫阙,不知是哪一层飞檐钟角迎风低鸣。
他招招手,宫门前有侍卫匆忙跑了过来。“殿下?”
“我问你,”夏夷则望着三清殿的方向,“清和长老,是否正在宫里?”
“不错。长老昨日刚到,圣上说,多事之秋,他心底总不安宁,叫长老来宫里作法驱魔,多待阵子。”
夏夷则笑了,“好,我知道了,去吧。”
他父皇当然还是忌惮他的,才会把他师尊搬出来,叫他记得不可叛父逆君。夏夷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一阵清风拂袖,他转过头,清和正迎面而来。
“师尊。”又是数日不见,夏夷则快几步走上前去,眼眸闪亮,“我听说了,你也在。”
清和也在笑,可面色下隐约有些忧虑。“不错,圣上说要驱魔。”说到此处他和夏夷则眼中几乎同时闪过一抹了然的嘲讽。“若是陛下的心魔,那倒也罢了,只是这次……”
伴随着清和的神色突然变得异常郑重,夏夷则听到一个久违的名字。“夷则,你还记得血玲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