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灭你好,我叫一步,是你爸爸的朋友,你以後就叫我一步好不好?」
「┅┅┅┅」
「小少爷,奶奶身体不舒服,医生说她需要安静的环境养病,所以你暂时先跟一步叔叔一起住好吗?」
「我很安静,不会吵。」
「可是奶奶没办法照顾小少爷,福伯要照顾奶奶,也没办法照顾您,小少爷听话好吗?」
「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小少爷┅┅」
「福伯,我来吧。小灭,你想不想有人陪你玩?想不想去上学?想不想交新朋友?」
「┅┅想。」
「想就跟一步回家,我可以实现你这些愿望喔。如果小灭任何时候想回来这里,我随时都可以带你回来。」
※
从此,一步的身边,多了一个袭灭,他死去的初恋情人的儿子。
人生处处充满著『料想不到』。四年前,他考进T大美术系时,料想不到自己居然对同性有兴趣,料想不到自己会与大他六岁的学长相恋。交往了三年半,学长决定和家里摊牌,那时他才知道自己的恋人是袭氏企业的未来接班人,他的母亲是袭氏的独生女,父亲是入赘的袭氏总经理,想当然尔,袭氏上下没有人会赞同袭家独子的恋爱对象是个男人,玩玩还可以,为男人抛家弃业是罪无可赦。
但是,年轻的他们仍想放手一搏,学长无心家业,只想往艺术界发展,而他,想和对方一起奋斗。半年前,他鼓足勇气陪同他的恋人回家向其父母坦承一切,接下来的发展却让两人始料未及,或说,晴天霹雳。
他的恋人平白蹦出一个七岁半大的儿子,而当事者却一无所知。事後证明,袭夫人的手腕高超,早在儿子摊牌前就察觉自己儿子的性向,於是,在她儿子二十歳那年,她安排了一场酒会,一位袭氏附属子公司执行长的千金,一场酒酣耳热之馀的『窃精』。
一切完美得就像一场巧合的意外,他莫名地被迫失去交往三年多的恋人,而他的恋人在一刻之间,莫名地被迫获得一个儿子以及一周後的盛大婚宴。
『意外』来得太突然,似乎只能匆匆结束,至少对他与他的恋人来说,丝毫反抗的馀地也不存在。
半年後的今天,他收到一封白帖,得知半年前的闹剧随著一场车祸结束,昔日风光的袭夫人转眼间厌厌一息地倒卧病榻,央求他收留她唯一的孙子,因为她那与她耳鬓厮磨大半辈子的枕边人,在他儿媳车祸死亡的一个月後,卖掉公司泰半股份卷走公司里的所有财产,与外面勾搭的女人消遥快活去了。她那终日被她指骂窝囊不成材的老公,原来从入赘的第一年开始,就在为日後的掏空企业作准备。
一个人的人生走到这一步,还是只有一句『料想不到』足堪形容。
坐在计程车里,袭灭疲累地倒躺在一步大腿上沉睡,返家的一路上,过往片段被掏出一步沉眠的记忆盒里一一检视,又一一地随窗外景色骤然流逝,一步拉起用来与前座驾驶分隔的布帘,将自己的眼泪锁在他人的视线之外。
第2章.
扶养一个小孩最困难的地方不在提供他衣食无缺,而在如何打开他的心扉。从没当过父亲的一步,在刚开始扶养袭灭的那段日子里,花费了不少心血与他培养彼此的熟悉感与信任度。
每个人都是在成为父母那刻,才学习如何当个父母,一步相信自己有能力作一个好父亲,纵使他是个完全没有相关经验的同性恋者,纵使┅┅他当父亲那一天,小孩已经八岁了。
与一个八岁大正值活泼好动年龄的孩童相对照,袭灭委实安静得过份。他很守规矩,不会胡乱吵闹耍脾气,但他不常笑,也没见他哭过,很多时候,他只是安静地窝在房间,看书、上网,偶尔让一步牵著手到附近公园散步。
他年纪虽小,却什麽事都自己动手,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不挑食、吃完饭会自动将碗筷摆到碗槽里,脱掉脏衣服时也会自动将衣服翻回正面再丢进洗衣篮内,以一名自幼在家接受菁英教育的孩子来看,袭灭的表现无异是优秀的。
可是,普通小孩该是这样的吗?一步虽然不是袭灭的亲生父亲,却抱持著为人父的使命感与热忱,袭灭够优秀够乖顺了,但情绪显然不够丰富,这可能和车祸有关,也可能和他冰冷的家庭环境有关。期望一个小孩自行突破自我障碍是失败父母的心态,於是他下定决心要主动拉近自己与袭灭间的生疏距离,让袭灭像其他小孩一样,自由地表达所欲所望,而不是像个训练有素的优秀机器人。
听天子说,很多父子间的革命情谊都是从一块洗澡发展出来的,两个人你帮我刷背我帮你洗头多有天伦乐趣,随著儿子年纪愈来愈大还可以共同讨论一下禁忌话题,顺便关心儿子的身材发育等等,这可是母亲无法享有的权利。天子说得煞有其事,一步愈听愈心动,终於决定身体力行。
某日,袭灭从学校回来,正规矩地摆好鞋子书包,脱去脏衣服准备进浴室洗澡时,一踏进浴室,赫然发现一步正好整以暇地蹲坐在浴缸旁边,笑容可亲地向他招招手,他的视线顺著一步白皙的身体往下飘移┅┅登时双眼圆瞪,抽气声响之际往後连退好几步,没留神到地面磁砖沾染肥皂泡沫而往後滑了一跤,後脑勺重重地撞在门槛上,痛得他当场嚎啕大哭。
那是袭灭跨出宣情绪的第一步,代价是上医院急诊缝了十二针。自此,父子俩便常常一起洗澡,在澡堂间培养出彼此的亲昵,天子的建议虽然有副作用,却总能得到效果。直到澡室里那苹总是漂在浴缸内的黄色喷水小鸭被丢进垃圾桶,两人共浴的情形始慢慢减少;再等到袭灭懂得勃起的意义,并在意识到养父的裸体会让他勃起之後,他们便停止共浴的行为了,正确说,是袭灭拒绝再与一步共浴。
那年,他恰好十四岁。
八岁到十四岁的童年,袭灭过得很快乐,一步也过得很快乐,上医院缝的那十二针,不仅缝补了他头皮上的缺口,也穿越两人间原有的那层隔阂,一针一线将两人的关系织就起来。袭灭开始会同一步聊学校发生的趣事,会向一步撒娇要买电脑游戏,会随著一步上夜校教书。
一步大学毕业那年,以开立个人画展作为纪念学校生涯的方式,他独特的创意加上大胆的用色风格,使那场展览颇受好评,不少知名画家评论道『不像一个学生会有的成熟技巧』。亦有某些企业团体看了那场展览,有意聘请他当艺术总监,一步遂欣喜地接下这份邀约,除了两人的生活费外,他还必须负担袭灭的学费,有工作机会当然要及时把握。
他替业界创作一些供卖画作,但艺术品与商品毕竟不同,艺术家与商人的理念也多背道而驰,不出几个月,一步逐渐受不了业界凡事以利益为重而轻贱艺术的作为,便淡化了以艺术当吃饭行业的念头,除却偶尔接应小型企业的赞助为其制作宣传用画刊外,他慢慢将重心往教学行业移转。他只要收入稳定,足够应付生活开销即可,倒不求什麽飞黄腾达、财源广进。
日间创作,夜间在夜校担任美术教师,薪资虽不优渥仍可安稳度日,所幸袭灭在物质上的欲求几乎与自己一样淡薄,不致令他产生未能满足他需求的愧疚。他们的生活简单而踏实,袭灭从不问及他父母的事情,尽管一步对此存有疑惑,却也不愿无端提起徒增袭灭不安。
袭灭总有一天会问的,没有原因,一步直觉地便如此认为,自己也总有一天会告诉他所有的事情,包括自己与他父亲的关系,假如他问出口,他不会有所隐瞒,但表明的时机不会是现在。他们之间的信任才刚刚萌芽,等它慢慢茁壮足以承受任何刺激而不会质变之时,就是揭露真相的时刻。
他相信,届时袭灭已强韧到不会受到伤害,也有足够理性决定如何看待自己、看待他、看待他们建立起来的关系。而那时距离现在,应该还很遥远。然而,一个孩子丝毫不关注自己亲生父母的事情,无论如何总是不寻常,他必须找时间谨慎探究。
某个无风的夜里,一步由睡梦中醒来,发现躺在身畔的袭灭不知何时不见踪影,他心头一惊,赶紧转开床头小灯,这才看到袭灭蹲踞在墙角,小脸埋进膝间,双手紧捂著眼睛。
一步端著满脸的困惑靠近他,轻抓他略显冰凉的臂膀,问道∶「小灭,怎麽了?」
袭灭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却不是哭过的痕迹,他向前搂紧一步回道∶「我做恶梦,睡不著。」
「梦到什麽?不要怕,梦与现实是相反的。」
「梦是真的,爸爸妈妈被车子压死,只有我活下来。」
闻言,一步担忧地摸抚著袭灭汗湿的头发,他曾听袭夫人说过,袭灭是那场车祸的幸存者,在车子近乎全毁,前座双亲当场猝死的情况下,毫发无伤的奇迹生还者。「小灭,爸爸妈妈的死是意外,如果你想念他们,我明天带你去看他们。」
「奶奶以为我没看见,其实我都看到了,爸爸和妈妈的死状。」但是他害怕祖母伤心,所以苹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