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考虑旱魃提议的那几天,吞佛不曾对他进行任何劝说,彷佛对自己的应允已然胸有成竹。两日後他答应了旱魃的条件,吞佛才咧嘴说了一句『聪明的选择』。短短一句话可以有很多种解释,袭灭很快地便攫取到吞佛真正的意思。他性喜挑战,也想更进一步挖堀自己的潜能,得此良机自当把握。至於一步的问题,时间是最好的缓冲剂,一步需要时间来沉淀,他也需要时间来让自己更加成熟,更具实力。
作出决定後,袭灭专心致志於绘画领域,急欲突破自己的瓶颈,创造出属於自己的风格,然而这并非一朝一夕一蹴可及的目标。旱魃要他静下心思考,究竟绘画之於他是何种意义,一日得不到解答,他便一日突破不了难关。袭灭隐约了解旱魃的语意,吞佛也曾暗示他一步在绘画方面对於他的影响,可好可坏,但一时半刻他摸索不到自己的方向。
若是以往的心态,要他重新爱上绘画并培养出对它本身的热情并非难事,学画虽不是肇始於兴趣,但他屡次兴起挑战的意念足堪证明他对绘画并非毫无纯粹的喜爱,除了它对一步的重要性之外,绘画本身诚然具备某些吸引自己的元素。然而,自从他得知父亲与一步的亲密关系後,他对绘画产生相当矛盾的感觉。福伯曾说,一步会喜欢上父亲,或多或少有欣赏父亲画作的成分在,才会让两人的恋情一触即发。他和父亲分手那天,父亲正打算将放弃继承家业并与一步合开画廊的计画告知祖母,却未料到祖母早安排好後路。
绘画是促就一步与父亲恋情的基石,他不愿依循与父亲相同的轨道,不愿一步看著自己的同时,透过自己遥缅著与父亲的过往,欣慰著自己尽得父亲真传,在画坛上缔造斐然成就,不愿自己身上沾染太多父亲的气息,不愿一步透过对绘画的热忱来爱自己。类似的纠结在脑海酝酿且反覆翻腾,他也知道有些纠结毫无道理与逻辑可言,却无从遏制自己深陷其中。他要一步爱他,爱真正的他,爱袭灭,只因为他是袭灭,不是因为他是故人之子,不是因为绘画。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整日游手好闲无事可做,在校园内闲散晃荡,只为思考绘画对他的意义,只为排除自己寄托在绘画上复杂又矛盾的情思。然後某天,他在旧校舍左前方的喷泉池畔偶遇了翠山行,长搁心底的困惑才慢慢一点一滴地消融。
翠山行是该所艺术学校音乐学院的学生,主修琵琶,与袭灭同为东方人,脸蛋白净典致,却染了一头前卫的绿色长发,身材清瘦,在一群高大的西方人当中显得格外娇小玲珑。甫见他时,他正偷偷地擦著眼泪,豆大剔莹的泪珠像一颗颗浑圆饱满的露珠,扑簌簌地往下坠,那是袭灭头一回觉得人的眼泪竟生得如此动人。他二话不说,从口袋取出笔记本随手撕下一张,用原子笔在上头描出轮廓。
他画得专注,几乎忘我,没注意到当事人已冷著一张清颜,气呼呼地来到他面前,一把抢过他的笔记页,斥他未经同意就画他是侵人隐私,骂声生龙活虎的剽悍模样与几分钟前楚楚可怜的文弱模样判若两人。袭灭开了眼界,更加希盼翠山行能答应担任他的模特儿,翠山行在看过他的草稿後,应允了袭灭。
袭灭精神为之一振,待在艺术学校也有好一阵子,他难得兴起作画的念头,不论这是否对自己有所帮助,至少他有作画的想望本身就是件值得庆幸的好事。
他们之间的来往十分单纯,每天翠山行会固定抽出两个小时到旧校舍与他碰面,偶尔,他会携著他的琵琶。听他弹奏琵琶是种享受,但比起听他演奏,袭灭更喜欢画他弹奏琵琶的样子,充满拥抱世界的热忱,但若要问他翠山行何时最能激起他作画的兴头,他会毫不犹疑地回答是当翠山行提起某个人时。
那个人的名字很特别,他叫苍。当翠山行提到苍时,有一半的时间是快乐的,他的眼神会盛满敬仰与爱慕;而另一半的时间则是哀愀的,那时倒映在他澄瞳里的,只剩酸涩与自怜。袭灭连问都不必问翠山行,那天他的眼泪是为谁而流。
除了苍的名字和其在音乐上卓越的成就外,翠山行不谈其他的事情,例如他和苍的关系,例如他为什麽要流泪。从他口中,袭灭只知道苍的外貌出众,弹得一手好筝,年近三十二,比一步年轻些许,以及他是混血儿,瞳孔的颜色是深邃的紫黑,蓄著一头浅棕长发,眼睛偏东方特徵狭细而长。後来当他亲眼见到苍时,才发现苍的眼眸比翠山行描述的还要狭长,却更为神秘,但那都不是袭灭在意的重点,他在意的是,苍主动找上他的原因。
苍看著他的眼神镂刻著探索信号,似在打探挖掘什麽,却不致於令自己心生不适而戒备。他简单地介绍自己,由此袭灭方知,原来翠山行心中住著的那个不可磨灭的存在,竟就任教於这所艺术学院,也是国乐系最负盛名的指导教师,翠山行正是苍五名得意弟子的其中之一。
苍简要地述其来意,因为翠山行这个月的行踪有些反常,他好奇他是否有别的事务缠身,一问之下,才知道袭灭这个人以及翠山行答应担任模特儿一事。苍说他来找他只是想看看翠山行的新朋友,此外别无他意,然而这种说法并不为袭灭所采信。
翠山行既没逃学也没翘课,只有在课馀时间才会抽空到旧校舍与他碰面,即便是同窗好友都未必能从中瞧出端倪,何况苍在名义上不过是翠山行的指导教授──一个礼拜都不见得碰得上两次面的关系,因此袭灭有足够的理由推测,苍和翠山行之间绝不如表面的单纯。尽管怀著这层认知,但袭灭并不好探人隐私,他向苍说明自己和翠山行的交往情况,目的是让苍放心,苍听了後露出淡淡的浅笑未再多说什麽,但自此之後,袭灭又多了另一个固定见面的『朋友』。
微妙的关系持续著,袭灭会和翠山行聊到苍,也会和苍聊到翠山行,而他们彼此也知道对方和袭灭保持的互动,却从不点破,也无意三人一块碰头。袭灭对中介别人的感情毫无兴趣,但对於他们三人维持的诡异关系却不觉得厌烦,事实上他觉得还颇有趣味,在苍和翠山行身上,他总会看到熟悉的影子,他俩在他身上寻求另类的沟通管道,他则在他俩身上见识另类的相处模式。
两人问题的症结点随著日积月累的认识逐渐浮上台面。原来教师之外,苍还有另一个身份,日本关西黑道玄宗的继承者;学生之外,翠山行亦有另一个身份,玄宗宗主继位者的贴身护卫,在学校的身分只为掩人耳目躲避一场灾难。
这两人一方若即若离,一方急欲奉献,僵持了好些年,依旧是两条渴望交集的平行线。久了,袭灭觉得有些不耐,或许是因为他早将两人视为朋友,所以不愿再无声目睹毫无进展的两方继续互耗,也或许是因为这两人触动了他深藏心里的回忆,所以不愿再见互有好感却要苦苦压抑的感情。於是某个窝在教授办公室的午後,他首次直言不讳地发表自己的意见。
「问题在你身上,」指著悠闲啜饮咖啡低头浏览论文的苍,袭灭说道。「你明明也爱著翠山行,却总拒他於千里之外。」
闻言,苍持杯的手顿了一下,咖啡溢出些许滴落在熨得平整的西装上,他眉头皱也不皱,温慢地抽取一张置於桌旁的面纸,擦拭掉残液,可西装上头仍留著棕黑色的渍痕。像是未曾听见袭灭的声音,苍丢掉用过的面纸,调整了下无框眼镜,狭眸扫过对面正瞪著自己的袭灭,不语。
「老是让他独自默默流泪,你真忍心。」
「┅┅他在你面前哭?」紫眸闪过一丝变化,虽稍纵即逝,犹未能躲过袭灭的捕捉。
「怎麽,心会痛?那又为何放任他胡思乱想什麽都不解释什麽都不说?清清楚楚地拒绝好过暧昧的拖磨。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自以为成熟的大人在想些什麽。」思绪飞向大海另端的白影,袭灭的心情瞬间变得恶劣。
「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我们在顾忌什麽。并不是只要有爱,就能化消所有阻碍,你不能体会你养父的挂虑,自然也就无法了解。」
苍的直言激怒了袭灭,他怨忿地怒视著苍,百般後悔当初自己不知哪根筋不对了才同苍说出一步的事,这件至今他只和吞佛谈论过的话题。
「你懂,你倒说说一步顾虑的是什麽。」
「你希望由我来告诉你吗?」
「不用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