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无漪轻轻地笑出了声,抓着他的手回过身来看着他:“小布衣不是已经给我披上披风了么?你去睡吧。”
“可是我睡不着。”剑布衣鼓起勇气说出了心里的想法,“小师傅一个人坐在这里不会闷吗?徒儿陪您吧。”
冰无漪没有回答他,只是言笑晏晏地看着他,抬手一下一下地理着剑布衣被风吹乱头发,问道:“小布衣到明年秋天的时候便到十五了吧?男儿十五便该束发了。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小布衣这些年做的很好,学会了很多,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不明白为什么小师傅要突然说这些,他只能拢起袖口朝冰无漪深深鞠了一躬:“徒儿愚钝,全赖小师傅及各位师傅多年教诲。”
冰无漪扶他起身,朝他点点头,眉眼弯出了十分好看的弧度:“小布衣长大了一定是个谦谦君子,怕是要把你的师傅们都比下去了。诶,不枉我那么多年都这么疼你。”
剑布衣当然知道冰无漪很疼他,很爱护他,可是他觉得冰无漪心里一定有一个更疼更爱护的人,想到那个人不是他,剑布衣的心里总是会觉得闷闷的有些难受。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像被不轻不重的力道一拳一拳捶着心口,又像是在心里打翻了一罐酸枣酱,他越是想努力摆脱,这感觉就在他心里扎根越深。
山是青的,水是碧的,孩子坐在冰凉的台阶上,转眼已是俊秀的少年,他以为日子还很长,便总是盼着长大,可是一不小心已经盼完了手中的岁月。
年少时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原来一懂事就已结束。
第五章
剑布衣在十五岁的那年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居所,那一日练功结束,冰无漪将他带离了春归何处,沿着青石板的小路向西跨过一座桥,桥的尽头有一座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到处都是枫树,深秋时节,一片火红,院落的门口有一块不大起眼的石碑,上面刻着四个字“秋鸣山居”,想必便是这座院落的名字。
冰无漪指着这座院子对他说:“小布衣啊,等你束发过后,要开始一个人住了。你就住在这里吧。”
剑布衣环顾小院,入门便是石子漫成甬路,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窗棱不算新,好像经过了许多年风雨的淋洒,屋子却还结实,走进屋内,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看得出这屋子曾经的主人是个起居极为仔细的人,也看得出这屋子一直被人细心地打理着,才能以这般的面貌保存到现在。
剑布衣转身朝冰无漪一揖:“徒儿多谢小师傅。只是这屋子好似有主人,徒儿怕有所冒犯。”
冰无漪朝他摆摆手:“这院子是我一位挚友的旧居,他已许久不曾居住了,你住下便是。”
“那小师傅的朋友如今在哪儿呢?”剑布衣突然想起冰无漪经常在春归何处时望着的便是这个方向,多半就是望着这所院落,剑布衣的心里突然有些不太舒服。
冰无漪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大致是知道他在何处,只是却不知他何时能回来。”
“若是知道在何处,小师傅便可寻他回来了啊。”剑布衣知道这座院落的主人便是冰无漪一直等的那个人,他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生气,“万一那人回来了,徒儿便不能在此居住了,不如徒儿还是回春归何处同小师傅一道吧。”
“哈,小布衣这是在和小师傅生气么?”冰无漪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在这住着吧,那个人是寻不回来的,就算那个人回来了,也不能让他再住进来,这里就归小布衣了。”
冰无漪顿了顿,又轻轻开口:“何况,那个人或许也回不来了。”这话说完,冰无漪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十分哀伤,剑布衣突然有点内疚,他懊恼自己方才突来的脾气,他不该在小师傅面前提起那个人,不该让小师傅变得那么难过,小师傅让他住着他便住着,何苦要问东问西。
可是冰无漪却并没有沉默太久,他换上一贯的笑容对剑布衣说:“为了庆祝小布衣乔迁之喜,我待会儿去买点酒来,小布衣啊,今晚要不要陪小师傅喝两杯?”
剑布衣有点惊讶,多少次他在冰无漪独酌的时候都跃跃欲试地想要尝一尝酒的味道,冰无漪总是摇摇头说他还小,要等他独自闯荡江湖了才可以,如今却主动邀他同他一起喝酒,他有些受宠若惊。
冰无漪好笑地望着发愣的剑布衣,伸出手指点了点剑布衣稚气未脱的脸颊:“哈,小布衣这是吓着了?放心,小师傅不会灌醉你的。”
冰无漪当真说话算话,他没有灌醉剑布衣,他只是把他自己灌醉了。
其实冰无漪的酒量不算差,可是就算酒量再好,整整一坛子秋露白喝下去,想清醒也难了。
他有些脱力地趴在桌上,努力想眨着眼睛看清眼前的人影,冰无漪的睫毛很长,一双眼眸在月光下折射着琉璃般的光芒,比夜空中的星还亮,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剑布衣,朝他伸出手挥舞着,然后眼神迷离地勾起唇角笑着喊他的名字:剑布衣,剑布衣。
剑布衣有些慌张抓住了冰无漪的手,答应道:“小师傅,我在,小师傅。”
“你说,日子太长,会不会忘了心里的人?”冰无漪拉着剑布衣,坐起身来眼巴巴地看着他,声音里莫名带了些委屈,“小布衣啊,你不会忘了我的,对吧?”
剑布衣急忙答道:“怎么会呢,徒儿这辈子都会把小师傅放在心里。”
冰无漪听了,无奈地笑了笑,别开头去,想藏住自己的一脸失望:“我怎么会来问你呢,问你没有用啊。你还不懂呢,你还什么都不懂。”
说完他便攀着剑布衣的肩膀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却被绊了个趔趄,剑布衣急忙拉住他,他还没有冰无漪高,便只好用手紧紧地圈住他的腰,以免他再次摔倒。扶着脚下虚浮的冰无漪往前走了几步,剑布衣突然感觉肩上一沉,冰无漪歪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鼻息热热的喷在剑布衣的耳旁,吹得他的脸也跟着热烫起来。
剑布衣半背半抱地将冰无漪送回了房间,他小心翼翼地勾着床柱把冰无漪抱上床,冰无漪醉得人事不知,直直地向床铺跌下去,剑布衣努力搂住他慢慢放下不让他碰伤什么地方,可是冰无漪实在有些沉,连剑布衣自己也不小心跟着栽倒在了冰无漪的床上,冰无漪被剑布衣突如其来压得闷哼一声,可是他醉得实在有些厉害,只是轻轻地挣了挣,并不曾醒来。
剑布衣屏住呼吸用手慢慢地把自己的身体撑起,不敢乱动,怕惊醒了冰无漪。待他的眼睛适应了室内的黑暗之后,突然瞪大了眼睛,他发现面前是冰无漪安静的睡颜,他立刻手足无措起来。
冰无漪已经渐渐睡安稳了,形状优美的嘴唇微微张着,呼出带着湿意的酒气,徐缓柔匀地吹拂在剑布衣的脸上,他仿佛被蛊惑了一般,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凑近那散着酒香的双唇,轻轻地覆了上去,冰无漪的嘴唇带着温热柔软的触感,剑布衣觉得有一股细小的战栗从嘴唇上顷刻间传遍全身的血脉,惊得他猛地起身别过脸躲开。
他……他一定是中了邪了,他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小师傅。
剑布衣轻抚着自己的唇瓣,那上面似乎还带着冰无漪唇齿间秋白露的香气,热热的钻入自己的口鼻,他拉过一张凳子坐在床前,也不点灯,就这么坐在黑暗之中呆呆地看着冰无漪,房间里变得十分安静,他听见自己的心噗通噗通地快要跳出来一般,脑子里一团乱,他想弄明白自己对冰无漪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他想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都渐渐开始变灰。
剑布衣这才突然发现他也醉了,醉得比他的小师傅还要惨,醉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