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柳堤,弁袭君也去过几次,数日不来,花开得仿佛更热闹了一些。杏雨梨云,景致如画屏上摘下的一般,皆数映在河面澹澹的绿波里。
推着杜舞雩所坐的轮椅走在小径,弁袭君看着身旁满枝的花朵,两眼斑斓,一时恍惚。只听得身前杜舞雩轻声道:“那个姑娘……”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说,“对你有情。”
推轮椅的动作顿了顿,杜舞雩正要说话,便觉身体重又向前移动开来。木轮压在柔软绵密的草叶上,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
一枝茂密的桃花拂在弁袭君肩上,他伸手将它拨开。随他动作触下纷纷花瓣,一些零落在地,一些仍眷恋地簪入他发间。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轻,几不可察。
“弁袭君……”杜舞雩说。
弁袭君柔声道:“我只能觉得非常抱歉。”
“那你又为何不同她说开呢?”杜舞雩说。
对方并不回答,过了片刻,才感觉他似乎笑了一下。杜舞雩看不到他神情,只听见身后弁袭君有些飘忽地道:“因为……若是他人劝我抛却情意,我同样做不到,而且也会相当难过。”
杜舞雩气息微滞,一时无言。两人默默走了一阵,弁袭君低头望着杜舞雩遮在发丝底下隐约的脸颊轮廓,眼神略暗,四周春景鲜亮明丽,也似照不进他双眸里。
如是慢慢转过一圈,回到银树星桥庭院,花千树仍坐在石桌边等着他们,手边倒换了壶酒。姑娘笑说:“公子兴致真不错,你们散心这段时间,我酒也喝过两坛了。”
“你酒量依然很好。”弁袭君略颔首。
花千树挽了挽衣袖,对他递过手里的酒杯:“公子难得到这里来,不与我共饮么?”
弁袭君微怔,方要温言推拒,杜舞雩已接道:“他饮不了太多酒的。”
他说得自然,本出于一片好意。只是话音一出,便觉花千树神色稍异,红唇一抿,似是欲言又止。杜舞雩心中茫然,弁袭君倒是打了岔,摆手道:“还是不必了,到银树星桥来已是打扰,又怎么好再饮太夫的酒。”
花千树似也明白过来,眨了眨眼,收敛了神情说:“这样客气,倒不像公子你了。”
她若有所觉,眼中便似游动着一丝丝水波,忽然又说:“既然公子都说麻烦我,那我向公子讨要一份回赠,也不过分吧?”
姑娘笑语嫣然,态度从容,便如开着一个轻松的玩笑。弁袭君自然答应,花千树于是说从银树星桥向东十里,有处酒家,那里卖的罗浮春名头甚响,请他带一坛回来。
对方说得颇为认真,又恳切,弁袭君记了酒家方位,口中道即刻便回。他的身影消失在重重柳荫下,庭院内和风阵阵,吹起杜舞雩素色的衣袂。
花千树朝他转过脸来,先是沉默,眸光低回着,如在犹豫。
杜舞雩看她模样,再想到之前的话,也莫名局促起来。稍顷,姑娘捏了捏袖沿,舒出一口气道:“先生,我想有句话,需得同你说。”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对方的脸。在她视线注视之下,杜舞雩心头一紧,只听花千树压沉了声音,仔细道:“我酒量虽好,然而与公子相比,还是胜不过的。”
「十三」
有酒醑我,无酒酤我。
酒是奇异的物事,可怡情尽兴,也可通血暖身。它能诱出人的另一番面貌,偶尔也会担当很好的幌子。常说君子饮酒需温克,《小戴礼记》中所叙述“一爵色温如,二爵言言丝”的要求,于常人自然是很不容易,至于最后还要仪态翩翩地退场,就更难了,多数人饮到上头,不失态就已经很不错。
在酒这回事上,弁袭君也是个不可貌相的。他装束高贵,冷言冷语,一副寡情样貌,看上去实在不是海量的人。但若因此小看了他,与他较起酒量来,总是要败得心服口服。
曾经,弁袭君化名为风檐公子,在天葬十三刀传教。
那时他们的事业方起步,诸事不宜过度张扬。他梳好头发,戴上冠帽,又换了一件样式质朴的衣袍,眼底的孔雀纹被他用术法掩盖住了,看上去就像个寻常的书生。
他言语伶俐,话藏机锋,却又含光内敛,很快引得他人的瞩目。对他所谓“绝望之道”最感兴趣的,是十三刀中的花千树,其实相比教义,姑娘似乎更好奇他本人。
闲暇时开玩笑,花千树抿着嘴唇,莞尔说道:“公子,我看你言谈不俗,一点儿也不像个普通人,也许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你还有另一般样貌呢?”
她托着下颔,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而他也只是语焉不详地说:“审时度势,因环境作出更改,方是立身之道,谁又总是停滞不变?”
“那不知何时,我才能见到与现在不同的公子?”花千树弯了弯眉眼,轻轻地说着,眸光也如她杯中清酒,盈盈浮荡。他也就不再多言,转了话题,微笑着劝说:“与其思考这些,倒不如专心于当下吧。”
这是天葬十三刀的酒会,四周正是热闹。除了鳌首有事不出,其余人员均在席上,众人彼此劝酒,声音甚为喧嚣,弁袭君自然也不能被放过,然而他被同僚依次拿酒灌过一轮,仍能容色不改,就很令人惊讶了。
花千树便很诧异。她的酒量,在女子中可称少有了,可惜时运不济,遇上一个同样千杯不倒的弁袭君。姑娘先是讶然,酒过三巡,便有意分出上下。起初十三刀众人还争相喝彩,再喝下数盅,附近也就瘫成一片,唯有他们尚且屹立不摇,环顾四周,颇有高处不胜寒之感。
于是继续斗酒,先是寻常醴酒,越往下饮,便越是芳醇,也愈发考验酒量。两人渐上兴头,花千树更是面生晕红,以手扶额,忽的连连摇头,说:“不,我还能再饮……”
她这样说着,后退几步,足下不住虚浮,如同开得过于饱满,在枝上摇摇欲坠的花。她还有些气力,便从桌下提出一个通体黝黑的酒坛,用力地搁在弁袭君面前。
“接下来,喝这个。”她扬声说。
这“当啷”一声,惊得底下上官圆缺从酒醉中勉力睁眼,看见那酒坛,忽然拼命揉着双目:“这是……鳌首珍藏的鹤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