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透的长发蜿蜒在肩,有几缕从额上滑下,扎进了眼里,举目一片模糊。茫茫雨丝若心念纠葛不清,像一张无色的网罗兜起世间忧惧爱怨,混浊而泛滥的雨水浸泡着他的心脏,仿若有一根拔不出的刺在不住作痛,它连脉贯心,流脓渗血,弁袭君吃力地吸了口气,忽然喃喃说:“画眉,我若就这样死了,是否算是报应?”
他声音游丝般轻,沉在雨声里,那繁杂的声响在他涣散神志中,却也渐渐柔和起来,他想起那年少的女孩子,总是眷恋地偎在他肩头,像一只无害的小动物。那虚弱的水似的眼睛,似乎仍在茫然地注视着他,如同正不解为何自己大病初愈,兄长便又病倒了,又在疑惑为何渐渐看不懂了自己亲昵的伴侣。她仿佛感到害怕,在那眼里渐涌起了水雾,开始不能克制地溢出,滴落而下……
弁袭君睁开了眼,他的双眸也是湿润的,有什么在那通红的眼眶上盈盈欲坠,很快的被雨水冲落下来。这冰冷的针似的雨,在回忆中仿佛也温暖了,变作一种怜悯,那个天真又包容的姑娘,她的兄长在她眼中是那样可靠而可信,直到死,她都不会想到是谁害了她。
他想说抱歉,喑哑的喉咙却讲不出话。画眉是他亏欠的血脉至亲,是杜舞雩的遗憾,是他们之间曾经秘不可宣的隐痛。这道疤一被揭开,就如一块尚可观瞻的原石被剖出丑陋的败絮,再不堪入眼,杜舞雩斥骂也好,背离也好,又或是冷漠相对,这都是他本应当承受的。
所以……濡湿的睫毛在雨水中轻颤,水流淌过弁袭君的脸颊,他就像一个逐渐沉没的人,在缓慢地浸入水底,犹然仰起头来,望着头顶朦胧的天穹,他想,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来寻我了……
只是,上天却不允诺这悲哀也无人相信的祈盼,错乱的雨声中响起了人的足音,在一步一步地往树下踏近。杜舞雩的轮廓被洗得模糊,于弁袭君眼中宛若一缕自雨中逸出的烟雾,逐渐地凝形聚貌,停在他的面前,正是他所深深眷念的模样。那似乎是忧虑而关切的,却也如捉不住的幻觉般,一闪而逝了。
杜舞雩撑着一把伞,大约是步香尘借给他的,画着不甚清晰的鸟雀图样。那人于树下站定,在茫茫的烟水中,看去仿佛是弁袭君记忆里的图景,便似下一秒,他就要开口温声地劝说,应当平心静气,莫要急行,那时光阴尚早,一切都在,可以悠悠长长地一直走下去。
可惜这毕竟不是现实。
伞下,杜舞雩眸光微怔,又冷了冷。他僵立片刻,还是弯下腰,将伞卡在了弁袭君头顶的树枝间,勉强作为遮挡。弁袭君的眼神空茫而悲哀,脸上水渍纵横,像一个被打湿的苍白纸人,这落魄又凄凉的样子,是杜舞雩从未见过的。
他们的视线撞在一起,无从闪避,那属于弁袭君的脆弱目光如同一块细小而坚硬的指甲,在他心上轻轻一刮,却传来难以言喻的酸楚。步履也停滞了,打在关节内的针在隐隐作痛,他似乎能听见女大夫在问:“这四根针扎进去,能让你暂时如常人一般行动,只是有些隐患,你当真要前往?”
而他只是说:“麻烦你了。”
杜舞雩自然是要来的,信件入目的震慑犹记在心,温厚的秉性让他无法弃人于不顾,更明白偌大人世中能救弁袭君的只有自己。他们在世事的浮浪中相离或再遇,冤孽也好缘分也罢,却一直是彼此牵系的,他看着弁袭君翕动的嘴唇,知晓对方在想些什么,只是站起身来,平和地说道:“如果你以为我不会来救你,那就是看轻了我,也看轻了你自己了。”
弁袭君摇了摇头,从他脸上落下几道水痕,停在苦笑着的嘴唇边上。杜舞雩没有再看,朗声向四周道:“古陵逝烟,我已依约前来。”
雨打林叶,簌簌有声,几根枯枝不堪重负,啪嗒的折落在地。从树后慢慢逸出一道灰色的影子,古陵逝烟脚步轻缓,衣衫洁净不染尘泥,俨然是风雅的宗师面貌。
一色秋漫不经心地跟在后面,杜舞雩倒未知还有帮手,打量片刻,已心知局势不利。弁袭君功体被封,自己伤势未彻底痊愈,连站立起来都是靠的银针通脉,几无可能两全脱身。古陵逝烟笑道:“本以为无缘再会,如今竟能重聚,古陵何等有幸。”
这可不是我的幸运,杜舞雩心说,口中无奈道:“我能大难不死,对世事已无挂怀,只盼大宗师放我故人,一剑风徽也就此退隐,再不管江湖之事。”
古陵逝烟摇头道:“昔日四奇观只余留你我二人,这等缘分,让古陵怎忍放手?”
“莫非大宗师还记挂所谓风克烟。”杜舞雩一振衣袖,掀落雨滴,沉声说,“我曾受冰箭重创,又逢暴雨心奴索命,功体已损,再不能成为你的阻碍,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威胁若不彻底消失,便永远是威胁。”古陵逝烟深目略凝,直直与他对视,目光并非咄咄逼人,却依旧令他感到履冰临渊般危险。杜舞雩蹲下身,试着探了探弁袭君气息,只觉他呼吸虽弱,却并无大碍,便也略放下心来,开口冷冷道:“那你究竟要如何,才能放过我跟他?”
古陵逝烟的目光像逡巡欲动的蛇,不知何时便要缠上人的头颈。他笑了笑,不紧不慢说:“伤势能可治愈,便如你冰箭之创,现已不存——”
杜舞雩心头微凛,视线漠然一扫,又听他淡淡续道:“要令我彻底放心,除非能成为我隐患的风属功体,已经完全不在了。”
“杜舞雩,只要你自碎经脉,尽废功体,我便履约放人。”
在茫茫雨声中,这话语却显得无比清晰,杜舞雩声色不动,只是平静与他对视,而同时,瘫软在地的弁袭君,却如自梦中乍然惊醒,惶惶睁目,厉声道:“一剑风徽!”
而对峙的两人仿若未闻,杜舞雩沉默片刻,声音沙哑:“当真?”
“自然。”古陵逝烟微笑道。
杜舞雩便也笑了笑,他昂首站立,雨水自他头顶流下,宛若冲刷着峭楞的岩石,那一向优柔的人,似乎从不曾如此强硬过,这模样却让弁袭君感到无比害怕,他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指死死揪住杜舞雩的衣袖,祈求垂悯般哀告道:“一剑风徽,你不可……”
这喑哑而细锐,如同鸟雀垂死的声音,竟属于昔日高高在上的圣裁者,是何等讽刺可笑的事情,他捏着杜舞雩的手,像捡拾碎纸似的搜刮周身的力量,惨白的指尖几乎掐进了杜舞雩肉里,他六神无主地说:“不……”
嗓音却戛然而止,是古陵逝烟伸手,轻而易举地点了他的哑穴。雨水自他脸上错乱流下,弁袭君双目赤红,仍在固执地摇头,他说不出话,却开始用虚软的手指在杜舞雩掌心用力勾划着,横撇竖点,是一个再清楚不过的“不”字,他写得这样重而慢,如同要把这字刻进对方的血肉里,他虚弱地写过一遍,又开始重复地写,两遍,三遍,然而他又近乎绝望地意识到,无论写过多少次,杜舞雩的决定,都不会因此而改变……
颤抖的指尖终于被按住了,杜舞雩握住他的手,在雨中他们的身体就像是两块冰,却仿佛仍在试图温暖彼此,杜舞雩说:“你救过我一命,我应当这样。”
弁袭君目眦欲裂,眼眶通红,他不再摇头,像僵死的动物般安静了,仿佛在此时才察觉,这长年累月的艰辛搭建而起的,不过是虚幻的海市蜃楼,然而即便是梦,在其中也曾经快乐过,可他为何不论是沉溺其中还是苏醒,都如此痛苦?
弁袭君的肩膀抽动起来,眼中却不曾溢出水迹,仿佛泪已融入了铺天盖地的雨雾里。杜舞雩的手指凝光,点在气海处,他周身一震,便蓦地吐出一口血来。那通红的血浸在雨水中,却不曾淡了颜色,杜舞雩指尖游移,逐渐断去周身气脉,有一些刚被接续不久,此次再断,便如撕裂堪堪愈合的血肉,剧烈的疼痛堵在胸膛,似要炸开,杜舞雩面如白纸,咬牙不动,又用残存气力震出那打在血脉中的四根银针,才彻底瘫倒下去。
弁袭君扶住了他,两人一起栽到地上,他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音,但那失色的双唇犹在颤抖着开合,仿佛有无声的啜泣在风雨中回响:“一剑……风徽……”
从他鼻尖滴下透明的水珠,不断落在杜舞雩的脸上,他如同听不到了雨声,或者古陵逝烟得偿所愿的笑语,只知道面前的人在一字一字地吐声说:“我答应你,从此,没有驭风岛的一剑风徽,只有普通的杜舞雩……古陵逝烟,你放了他吧。”
第二十四章「二十四」
曾有披头散发的姑娘在弁袭君面前下跪,慌乱地磕头泣告着,眼中珠泪滚滚:“圣裁者,我知晓您无所不能,所以我求您,救救他……”
那白皙的额头撞在坚硬石阶上,渐渐滴下了血,又被淌落的泪水洇开来,弁袭君不知晓这样一个娇小的女孩子,为何会有这么多的血,这么多的眼泪,却也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一个人而流的。
她所爱的人得了病,命不久矣,再多的药材都是无力回天,寻常人只有接受一途,眼前的姑娘却不肯放弃,她哭得声嘶力竭,不住叩首,即便是再冷酷无情的神明,在这如同把心撕开的泣声面前,也必然会动容的。
弁袭君那颗居高临下的心脏,也不由为之而颤,他说:“真诚的眼泪,是信徒给神最好的贡礼。”他扶起了姑娘,也如言运用神迹,救治了她的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