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没有拿开手,他也没有再移开自己的位置。他的手指底下是他身上多年前的一道伤疤,而他则安静的将脸贴在他心脏的位置上,很快便沉沉的睡着了。
如此安宁。
七.ALightHitstheGloom
之后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大改变。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继续厮混在一起,该开的玩笑继续开,该抬的杠照样抬,并且三人不分敌我的混战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慕少艾是向来习惯打哈哈的家伙,十句话里基本上每一句都是废话,自然对此毫不在意;而此情形下的朱痕筒子当然也拉不下面子老老实实的作一回姑娘,为了一个极其失败的强吻就去找人家要说法。因此两个人就这样一个有意无意一个万分被迫的保持着不咸不淡的关系。只有在偶尔独处时,慕少艾唇角处一贯的弧度才会产生某种极其微妙的变化,并且微妙的前提是朱痕没有用自己的主观愿望去影响客观事实。
唯一跟从前有所不同的是,一向以温和无害外表出现的某人开始会伸爪露牙了。比如如果朱痕胆敢在他想睡觉的时候招惹他,其后果就如同一脚踩到了恶猫尾巴,虽不至于被咬得多严重,但那种处在不甚清醒状态下的如鬼眼神,乍一见还是显得狠劲十足。
只有在这种时候朱痕才会相信此人真的是个流氓出身。但这副样子用来吓吓别人还可以,他可不吃这一套。就算那家伙的本质是披着羊皮的狼,在他眼里至多也不过就是一只棉布做成的松松垮垮的玩具软狼,龇牙咧嘴的样子看上去倒的确有几分令人心惊,可那棉布牙齿咬在手上就真是连一点杀伤力都没有了。
唯一的一次例外发生在某个周末晴朗的下午。夏季午后灼灼的光线有一种张狂的明亮,整个世界都被分解成了大大小小的镜子碎片,每一片上都闪烁着一个白色的太阳。慕少艾随随便便的歪在沙发上打盹,头发散乱的铺了满身,有几丝在微风中轻柔的摇曳,亮得刺眼。而小家伙就趴在他身边歪着脑袋给他画戒指,一笔一笔,极认真细致的给涂在无名指上。画完左手,正要画右手时,不经意抬眼看到坐在一旁托腮皱眉的朱痕,小鬼便轻轻的皱起鼻子眯起眼,十分善解人意的将笔递过去道:“你想画吗?借你一只手~”
朱痕托着腮斜了小鬼一眼,哼出一声笑道,“哈,你倒是很大方。”
“反正少艾整个都是我的,偶尔借你一只手也没什么要紧。”小孩子倒是非常想得开,笑眯眯作有恃无恐状。
“说的也是。”朱痕挑起唇角,一时玩心大起,干脆真的从小家伙手里接过笔,将慕少艾的手拉起来,把指尖并起握在掌心里,一边考虑怎样落下第一笔,一边微微笑着揶揄道,“可以算作是买一赠一捆绑销售的一种。譬如在超市买高丽菜就必然要被搭上一个小茄子,买土豆必然要搭上一个不新鲜的青椒,一样的道理。”
“喂!谁是小茄子和不新鲜的青椒啊!?”小孩子就是这么禁不起逗。
朱痕笑出来,抬起下巴指指沙发上窝着的某人道:“他。——你是高丽菜和土豆。”
小鬼嘴一撇,拽拽的扬眉道:“就算你这么讨好我,我也不会觉得高兴。”
“知足吧,有人比你更不高兴。”他依然握着他的指尖,唇角微扬。
油性签字笔的笔尖湿润微凉,触到皮肤时,掌心里静静躺着的手指本能的微微瑟缩了一下。正是这一个下意识的细小反应让他知道他那时是醒着的。他于是稍微加大了一点力道,握紧了那几根手指然后继续在上面涂鸦。他不再动弹。在那长长的几分钟里,世界异常的安静,就好像掌心里的一把沙子在湿蓝色海水里变得透明随即慢慢的晕开,而他的呼吸却好像清晰了起来,极清浅,仿佛冬夜落在蓬松羽绒服上的细碎雪晶,除了他之外,就只有他听见。
要说画画,朱痕的确是属于那种既没天赋细胞又没后天锻炼的可悲者,所以等到他左涂右抹一番之后,最终出现在慕少艾的无名指上的,是一团硕大的看不出形状的黑色。
“……真丑。”不知在何时已睁开眼睛的某人将手凑到眼前仔细的看,一边趴着的小家伙也凑过头去,一秒钟之后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评论道。
朱痕笑着抓过那只爪子,自己看了一眼又扔开来,十分心安理得的道:“又不是洗不掉。”
“呼呼,说得好。”慕少艾说着就站起身来,径自走向客厅对角处的浴室。朱痕注视着他的背影,那一刻不知发什么神经,突然非常不希望他真的把那些墨迹全部洗掉——当然不是说不可以洗,只是好不好不要那么立竿见影到令人下不来台……是说真的那么有碍观瞻到连多一秒钟都不能忍受吗?!
“喂!”他听到轻微的水响,于是冲着浴室的方向喊了一声。
“嗯?”他漫然应道,水声继续清脆的敲在瓷缸面上。
他有些烦,稍稍直起身子冲着那边喊道:“别洗了,过来。”
“很不幸,已经洗了。”他似乎是非常遗憾的答道,走出来时两只手上都沾满了水珠。虽然还有些淡淡的墨色印记,但不注意看的话,那根无名指的确可算是什么都没留下。
小家伙二话不说飞扑上去,一把抓起他的左手看了看随即一口咬上去:“过分!你居然连我画的那个也洗掉!”
“请问你见过哪个正常人是每次只洗一只手的,土豆少爷?”慕少艾吃痛,一边咬牙切齿的微笑一边将小孩子从自己的手上拔下来。“我说你都画了那么多年了怎么就不会烦呢?——居然还咬?!喂,小土豆你给我——”
哐当!
伴随着器具落地的清脆声响,只见一只银碟子沿着地板摇摇晃晃的向着他们滚过来,里面吃剩下的樱桃洒了一地,艳红的小果子中间夹杂着淡乳黄的核和暗绿的小枝,热热闹闹的铺了满地板的汁水淋漓。而那只三条腿的罪魁祸首则以最快的速度跳下了餐桌,一瘸一拐的奔向卧室,一排整齐湿润的小梅花印子随着它的脚步一路延伸而去。
心理历程各自不同的三个人同时站起身来,还没等他们做进一步的反应,就听大门被狠狠的从外面踹了一脚,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是说自从朱痕搬过来之后,这道门就没遭受过这么不人道的待遇,是以屋子里那两大一小登时感到胸口一闷,并且连眼睛也跟着花了起来。
“打劫啊?!”小鬼恶狠狠的冲着门吼道,同时迅速的往朱痕身后缩过去。
“喂,你,”朱痕一手把小孩子捞过来,下巴指点着门的方向,十分绝情的对慕少艾说,“开门去。”
“朱痕染迹璧有瑕……我总算看清你是什么人了……”慕少艾抹把泪,作视死如归状蹭过去把门打开来。
门开以后,朱痕只感觉眼前有道白花花的影子一闪而过,下一秒钟人就已经跑到他家的沙发上窝下了。白皙的面孔墨黑的头发,个子蛮高,看上去活像个高中大男生……等等,这打劫的似乎挺眼熟?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朱痕无比鲜明的想起了从前走廊上的狭路相逢,以及某人那声亲热得不象话的“羽仔”,脸顿时就黑了一层。其实就他一贯的处事作风而言,朋友的朋友也就等于是他自己的朋友,既然找上门来,当然也要认真敷衍一番;但眼前这一幕实在是有够诡异,一个只穿着汗衫和平角裤的大男人像个土匪一样冲进来,连招呼都不跟作主人的打一声——这算是什么状况??
他黑着脸望向慕少艾,很意外的发现那家伙也是一脸如假包换的=[]=表情,愣愣的瞧着沙发上的不速之客。倒是小家伙反应比较快,三两下挣开朱痕的手就直奔过去,手脚并用缠上的同时不假思索的大声道:“羽叔叔,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啊?”
他看上去既像来打劫的又像刚被打劫过的。不过从体格和本身所从事的行业来看,应该只有活到不耐烦的人才会去打劫他。
“我老爸他……”窝在沙发上的大男孩半恼怒半祈求的抬眼看向慕少艾,压低声音道:“他又发神经要拉我去相亲。这里借我躲一下。打扰了。”
朱痕罩满黑线的脸开始抽搐。
羽人这一阵子一直是住慕少艾家里。据慕少艾自己解释,这是因为特警队的单身宿舍最近在大搞翻修,并且鉴于家里有位以拉儿子相亲为乐的脱线老爸,羽人平时就唯恐避之而不及,当然不可能回家去住。因此作为他的唯一好友,在帮助羽人免于露宿街头的问题上,慕少艾责无旁贷。这句话的深层含义就是说,他慷慨的把自己的住处让给了好友,自己则带着小孩子顺理成章的赖上了隔着四扇门的某位冤大头。
“……你爸终于找到这里来了?”半晌,他听到那家伙开口问道。
“嗯。”羽人皱着一张脸,表情活像在拔牙:“趁他去洗手间我才跑出来。”
羽人的老爸也是做警察的,老刑警一枚,年轻时不但气盛而且精力充沛,工作热情又高,平时忙得N过家门而不入,因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对自己儿子的认识仅仅停留在知道名字长相的层面上。等到上了点年纪,忽然之间意识到颐养天年含璋弄瓦的乐趣,便由一个极端直接跨越到另一个极端,恨不得儿子今天结婚明天就抱着一个小的后天就能听见那小的喊爷爷。而偏偏羽人属于强迫不得的那种人,一遭压迫必然逆反,老爷子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搞得羽人整天跟惊弓之鸟似的惶惶然,生活也因此变得古怪的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