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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到是必然的,碗却无论如何也不会轮到那一大一小去洗。倒也并不是出于爱护人的目的,主要是朱姑娘的心脏受不得碗被接二连三摔碎的刺激,索性就自己来,图个省心安心。而在这期间,那两个闲着没事的人就凑头蹲在一起,仔细的检视朱痕买回来的大堆洗澡用品。
这年头,猫狗的小日子过得与一般人无异。猫粮狗粮的配方写得天花乱坠,使人看了恨不得立刻投胎去作猫狗。就连以往十分庶民化的猫浴液,现在居然也给它煞有介事的分了焗油精华、飘逸柔顺和去屑止痒等等种类,令人抽搐。考虑到这只猫的毛毛比较短,全身上下最长的一根也不超过两厘米,没有焗油的必要更没有飘逸的可能性,朱痕便选择了去屑止痒的那种。其它诸如消毒液除虫剂等等东西也热热闹闹的挤了一袋子。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小孩子从沙发后面一把抄起大猫,跟在两个大人身后走进浴室,随即伸出脚把门勾了合上。朱痕事先已经给找了只绿色的塑料大盆搁在地上,热水也是现成的,把药水兑进去随便搅了搅之后,三个人便同心协力的把大猫摁了进去。等到猫毛基本上都呈倒伏状态,又各自挤了些浴液窝在掌心里,六只手开始拼命的揉那只猫。
但凡是猫,遇到水时必然是要多少反抗一下的。只不过比起那些惨叫得连天都要塌下来的同类,猫哆狸的表现要体面得多。被至少两只手牢牢的摁着,另外四只爪子在身上前后左右的又搓又挠,猫哆狸居然也不出声抗议,只顾将四肢牢牢的抓紧盆底儿,沉稳的忍耐着,瞅准了时机便回过头警告性的咬上一口。倒是那三个施暴者十分不争气,一旦被咬便此起彼伏的发出惊呼,说了许多诸如“再咬就把你牙全拔了”这类的言不由衷的狠话。
洗到盆里的水变成淡灰白色,猫哆狸整个都小了一圈。小家伙给它把耳朵折下来挡着,防止冲水的时候弄湿了里面。慕少艾把手伸到水下去给它仔仔细细的洗了爪子,正要抽手出来,突然就被一把抓住重新摁在了水下面,不动声色的挣了挣,居然还只管握得更紧了些。他本能的抬起眼去看对面若无其事的某人,一秒钟之后又将眼睛移向旁边的小鬼。这种反应大抵相当于在街上摔一跤之后,首先绝对不会关心一下自己摔得怎么样了,而是左顾右盼一番看看有没有人捕捉到这一幕。属于比较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理。
小家伙来到这世上不过九年,还不完全了解人心这么复杂幽微的构造,于是很诚实的将大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眨不眨的看着两个大人一人一只手隐在水下面。不等慕少艾发出提示性的咳嗽,他便飞快的一把从水里拽起猫,从旁边揪了一条干毛巾丢在猫头上,又腾了只手出来打开门,一溜烟就跑到书房里去了。“我先进去睡觉了——”的声音长长的拖了一路,然后就听书房门砰一下关上,连说话声也像被猛地夹住了似的,戛然而止。
半晌,慕少艾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将脸转回来,尽量和颜悦色的压低了声音问道:“什么事?”
朱痕不说话,目光若有若无的掠过某人水色浮光的嘴唇,黑沉沉的眼眸看不出表情,然而非常之意味深长。慕少艾猜不出也懒得猜,就随便在无数种猜测中选了个最符合实际情况的可能性,半开玩笑半挑衅的说了一句“呼呼,你敢”。理想中的情况是朱痕瞪他一眼,损他几句,然后就放了手说正事。没想到出了反效果,现实中的朱痕突然变得不吃这一套,不但乐于与他一般见识,还选择了最直接的办法对这种挑衅进行了有力的回击。因此在接下来,除了唇上温润柔软的触觉异常鲜明之外,慕少艾的大脑由于吃惊和不知名的原因而呈现出了一段时间的空白。
他下意识的稍微分开了唇,这个多少有些出人意料的吻便很快变得平稳而绵长。有柔软的鼻息轻轻拂过睫毛,仿佛光影流转闲低回的叹息一般,温柔的落在他的唇角处。他像一个骤然溺水的人,随手抓到什么就紧紧的攥在手心里,虽然依旧不是很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只是觉得心里突然非常的紧张。越来越紧张。在最初的措手不及之后,更深的忐忑开始静悄悄的浮出了水面,知道在这种不由分说的举动之后,有些事情终于要被揪到台面上来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在听到朱痕接下来说的“今晚别走了,就在这里吧”之后,慕少艾的脸还是禁不住在一瞬以内换了好几种颜色。
于是咳了一声,很郑重的面对着朱痕,以商榷的口吻赔笑道:“呃……这样会不会太快了我还没有心理准备你看要不还是等等再说一切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嘛……”
朱痕花了一秒钟领会出自己刚才的话在某人心里造成的儿童不宜的联想,然后很干脆并且分量很轻的巴上某人的脑袋道:“你少在那里自我感觉良好。我明天就要去德国出差,今晚想聊聊天喝喝茶而已。成天脑子里都琢磨什么呢你……”
什么叫做倒打一耙贼喊捉贼……平心而论,你怎么能指望一个人刚刚强行对你做完那种事(?)之后,居然一脸平静的声明他今晚让你留下来只不过是想聊天喝茶那么坦荡?退一步说,就算茶很单纯,聊天的内容也绝对不会简单……所以,今晚的一切果然是早有预谋了……
他微微一笑,眯起的眼睛在灯光下氤氲出一湾汹涌繁复的暗色,转瞬即逝。
“哎呀呀,两个大男人,总是喝茶有什么意思。”他轻轻的笑着,照旧带着几分挑衅:“要聊天,有好酒的话一切好商量,不然就还是趁早各自回去睡觉吧。”
朱痕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唇角写着明白无误的揶揄,目光里却没什么笑意,非常的认真:“好酒是有,真要喝的话当然也可以。只不过决定了的事可就不能反悔了。我不想欺负女人家,慕姑娘你最好想清楚。”
“哎呀呀,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话那么多?”
他漫然的应道,说着便站起身,一个人慢慢的走进了屋子里。
十三.Rebirth(下)
朱痕走进卧室的时候,慕少艾正靠着床坐在地板上,仰头望着天花板面无表情的出神。看他进来,便抬起身子让出一块地方,顺手又摸了摸旁边的地板,笑道:“多久没擦过了?灰够厚的。”
“慕姑娘,这个茬找的非常没水平。”朱痕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东西放下,自己挨着慕少艾也在地板上坐了下来。“江舫今天送来的JackDaniels,不好不烂的酒,扔了可惜,凑合喝。”
“你们常喝这个?”酒倒出来,慕少艾就着朱痕的手抿了一口,不自觉的皱了皱眉道:“美国的威士忌做得都有够乡土,搞不清他们酿的到底是酒还是纯酒精——灌这样一口下去,就跟有团火在身体里烧开了一条路似的。标准的酒鬼酒。”
朱痕并不跟他讨论酒的好坏和口味,只是笑了笑,回手把杯子放到脚边,随意道:“美国的威士忌虽然烈,恐怕还到不了酒鬼酒的程度——至少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喝过这种JackDaniels了。上一次喝还是大学三年级,某天晚上跟着几个男女同学去泡吧,一起玩抽签版的真心话大冒险——还不到关键时刻,麻烦你可以不必笑那么猥琐——当时我跟另一个女生都输了,我呢被罚在五分钟要喝完整整一瓶JackDaniels,那个女生则要说出喜欢的人的名字。这游戏真的不是一般的无聊……总之后来,稀里胡涂的就被当众告白了。”
慕少艾暗笑,一本正经道:“这种时候省略主语是欲盖弥彰——对不起,你请继续。”
“没什么好继续的。”朱痕淡淡的垂下睫毛,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慢慢道,“她很好,只不过因为采取主动,反而让人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接受。如果接受了,又无法说清到底是由于真的喜欢或者仅仅只是觉得过意不去……况且什么东西一旦来得太快太多都会成为灾难,感情也不例外。所以努力了一段时间之后还是分开了。”
沉默了半晌,他凝视着手里的杯子在浅蓝夜色中清脆的白色反光,平静的继续道:“一直到毕业,她都没有再跟我说过话。后来离开了学校,找了工作,自己一个人过了很多年,渐渐的才知道以前丢掉的东西其实是最值得珍惜的。即使现在根本都想不起那个女生是脸圆还是脸扁了,潜意识里依然会认为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连带那段原本只觉得无聊的记忆,也会变得特别起来。”
慕少艾半晌没作声,将杯中的液体一口喝干之后,他极浅淡的微笑着偏过头,自言自语似的道:“因为失去了,所以才是最好的吗?”
“或许。”朱痕平静的注视着他,讥诮似的微微一扬唇角:“毕竟,消失了的那个人不会有机会变得平庸,而朝夕相对的也许只会让人越看越觉得不顺眼。”
慕少艾皱起眉,眸子里的笑意又薄了一层:“所以,现在是在做自我剖析和自我反省咯?”
“不是。”朱痕非常坦然的看着他,随即自己也忍俊不住似的轻轻笑道,“……好吧,我承认,我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慕少艾想了想,失笑道:“果然是小人。唉呀呀,别扭的朱姑娘想问什么就请直说,不必费力去兜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反正——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介意的。”
朱痕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你背上的那道刀伤,是谁做的?”
“这嘛……你分明能猜出来,何必一定要我说?”慕少艾玩味般的盯着地板上映出的黯淡月光,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谎话穿帮,卧底做不下去,流氓老大一气之下让人砍的咯。——而且是看着人砍的,亲眼看到我垂死挣扎,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他才放心的死了。只可惜就连这最后一次也还是骗了他。”
朱痕没有说话。他自己亲手摸到过那条疤,能想象它的致命程度。如果不是医治及时以及天生命大,面前这个笑嘻嘻的人恐怕早就轮回到畜牲道里准备好这一世作猫作狗了。忍心下这种狠手,还“知道活不久所以才放心的死了”,这么的咬牙切齿恨之入骨,那那张照片所透露的种种暧昧又是怎么回事?!本来就够云里雾里的东西,再这么又感性又理性的一分析简直没法儿看。实在懒得再等慕少艾慢腾腾的挤牙膏,他干脆开门见山的问道:“他爱你吗?”
之后是一段长长的沉默。慕少艾低着头,无意识的旋转着玻璃杯,厚厚的杯底在木头地板上发出迟钝的声响。他没有多余的表情,银色发丝之间露出向下垂着的睫毛,唇角是平缓的,侧脸的线条浸在月光中,温柔而黯然。
“我想是的。”
最后他仿佛很轻快的答道。
“……只不过,除了伤害,我找不到别的响应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