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知道自己一言一行关乎军心安稳,他便调转了马头,再不回身,“只是确认一下,并无别事。”
身后繁华的京都早已隔了千山万水,而这一队人马,晓行夜宿,仍旧越走离中原越远,仿佛义无反顾地奔向北风卷地、林木寥落的西北边防前线。
还会有机会回去那山林茂密、草泽温郁的南国故乡吗?
眼前,那一切终究是越来越远了——那一切醉生梦死的饮宴,让人厌倦却不得不为的朝争,还有那属于个人意气的微末执念……在这广阔的河山前,在这浩渺的万里长风、沙尘星空下,都不过是沧海一粟,渺小脆弱得不堪一提。
只是冷铁卷刃、风霜染鬓,在那洗了又沾、散了复来的血腥味之中,他总能在近乎绝望、几度要闭眼等死的境地里,蓦然嗅到那一丝似有还无、幽魅缱绻的淡香——仿佛那人衣角拂去,无意留下的一点眷恋。在他所有的骄傲和悍烈之下,成为了他心底最大的一根支撑。
烟云成败转瞬去,堂皇富贵未可知。何处黄沙可埋骨?几时明月照还乡?
可笑将军百战,最念的竟是繁华落尽后,斯人衣袖上不可常驻的一点熏香。
第3章美人到死心如铁
月光澄澈。秋日的露水早已浸透了行路人的衣衫,山间的鸟雀却仍兀自欢腾地啁啾鸣啭,并不见一点哀愁。
修长的青色身影披着月华,驻足在台阶上,看着山中依旧纷繁热闹的生灵,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侍立在一旁的花衫少年见状,开口问道:“山主……可是有心事?”
“人间有云,谓‘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怆之心’。”不等上首之人回答,旁边年纪比少年略长一些的赤衫青年抢先说道,“深秋即将到了,山里修行不够的草木,恐怕又要枯死一大批,连带着饿死一些找不到食物的飞禽走兽……山主看着你们这些几百年来灵性上毫无长进、只会成日里吵吵闹闹帮不上忙的家伙,无奈叹气呢。”
“真是因为这个?”少年狐疑,显然是不甚相信他的话,转头看向那青衣人。
就见那人清俊的眉眼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淡淡倦怠,朝他挥了挥手:“不必太过担心。不过是今年多了几个要渡劫的,恐怕它们有几分凶险……”
“那我先去后山巡查一圈,看看那些半吊子们的情况。”少年不待他说完,就兀地起身,身形一晃,转瞬就没入了层层叠叠的林叶之中。
“……还是这么沉不住气。”青衣人无奈道,“现在还早呢。”
“他去了也好。”旁边的赤衫青年人摇摇头,转而正色对青衣人道,“若真是‘霜露之思’,山主真正在想的……恐怕是那一位吧?”
心境难明。
纵然平素高深莫测、凉薄淡定如他,疲累之下,此刻也懒得再遮掩脸上的神色——就见他草草点了个头,语声低低道:“嗯。”
赤衫青年了然——即使是相比于普通人类,他们这些生灵有着十倍百倍更长的寿数,那岁月里的怅惘和哀愁,却也仍是一样的。
此生不能得一挚爱,终古寂寞;而曾得一知心爱人却终失之交臂,更是寂寞如雪。
他想起山主曾对他说:“活得越久,看得越多,便越觉得,这世间那么多的凉薄、荒芜、残酷、无常,来的其实都是如此轻而易举罢了。”
“而太多的时候……纵使看得到这其中因缘际会、循环因果,纵使不甘,纵使觉得本来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最后却终究仍然无能为力。”
“我们总以为……一生里会有的,不该只有这么多。”
“山中的一切都还仰仗着山主。我知山主心念此人,之前数度采用‘引魂’之法,入其梦,救其于危难之中,劳损不小……可是他和身边众人此番大劫,乾坤之数早定,就算是山主,大概也无能为力了。”赤衫青年道,“况且,若再度倾覆命盘……恐怕影响甚大,地府那边,恐怕也不会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知道。”青衫男子点头,“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再求一次。”语罢,他伸出白皙到几乎有些苍白的四指,在靠近自己心口处,似有意似无意地叩了叩。
“求?”赤衫青年看着对方动作和宁定眼神,忽然想到了什么,悚然一惊,“难道山主要——”
“嗯。”青衫人看着他惊愕的神色,了然地点了点头,“我意已决,你不必劝我。”
“可是……”赤衫青年纠结了半晌,最后仍是忍不住开口,“为此区区一人,几日的欢愉相守,耗去半身修为?值得吗?”
“你也知,相比我一生寿数,这短短一夕不过朝露。所以能贪求的时候,便不必端着了。”青衫人淡淡地笑了笑,唇边微微泛起一丝弧度,仿佛含着一朵将开未开的花,“否则,今后还能拿什么思量去打发这漫长无趣的一生呢?”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不过,此事要先瞒着文狸。”
文狸便是先行离去的那花衫少年。赤衫青年听罢了然:“……不过,这事日后他还是会知道。”
“那时有人撒气,便也无妨了。”青衫人笑了笑,“另外,还有几事,须得赤豹你先去准备。”
待到那赤色也化为惊电,一扑之后消失在林间,他终于收起了脸上诸般神色,只是望向山外某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