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感念他以血牧剑十年不辍,想把血泪都还了他。
用剑者伤人更伤己。无咎剑法之伤,铁涎可医。
因种果,果生因。
殢无伤铸出一场因果轮回,他要的人却没来他身边。
这十年里,他们渐渐疏离。
无衣师尹来寂井浮廊,多半坐在石碑前一言不发,背倚寂井浮廊四个大字。笔法苍劲,是他一手所教。
他用笔写字,殢无伤用剑刻字。
咫尺之隔,远比天涯。
他刚养成坐雪地习惯那会,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从撒手慈悲说到一羽赐命,从秀士林说到贫士林。听得殢无伤想一把掐住他的喉咙叫他停下。
慈光之塔无雪,百姓不耐寒冷,寂井浮廊方圆十里人迹罕至,罕至的那些在五里之外望而却步,所有人都以为里面是一片死地。
——在我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你就不能说说我。
无衣师尹目光呆滞,死气沉沉,像个脱了线的木偶,吓得殢无伤把重话全咽了回去。
被视线触及的一刹,殢无伤定住了,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他紧张,每一根头发丝都紧张。默数二十下,一个跟斗跃上屋顶。
那是他翻得最差的跟斗,踩坏了两片瓦,险险凌空栽倒。茫茫白雪里的紫色身影自顾自地盯着面前的雪地出神,并没有察觉什么异样。
视线触及他的一刹,无衣师尹整个活了过来。
这令他窃喜。
观察眼相,是殢无伤新找到的了解无衣师尹的方法。他练就了一眼辨别真假的功夫,无衣师尹终于清清楚楚地展现在他眼前了。
为了获得真实的眼相,他不断激怒师尹。
师尹说不过他。
谈判桌上的叱咤风云稳操胜券在握到了这人面前全部失效,每每挖空心思给自己找台阶下。
人生得一克,一物降一物。
另一层面的原因,无衣师尹自觉有愧于殢无伤。
他向往纯净的心灵,却让殢无伤沾染杀戮,亲手将他推入血污之中。
可笑至极。
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对殢无伤谈爱。
他尽可能满足殢无伤的要求,恨不能倾尽所有。
带殢无伤出渎生暗地后,四处寻觅可意的居所。殢无伤挑中了境内唯一一片雪地,立碑占位,曰:寂井浮廊。
这儿被向来无雪的慈光之塔视为不详,管辖不至,十分清静。
后来无衣师尹永久出使苦境,给殢无伤觅了积雪盈尺的山谷为居,学着起了个名字,叫做雪漪浮廊。雪绒花开时,漫山遍野浮动浅绿鹅黄的梦,似花非花,似梦非梦。
无衣师尹仔细想想,他做的最拼命最勇敢的事,竟是力排众议放殢无伤出渎生暗地。剑族的流放毕竟是王旨,象征性地禀报一声,等着答复,却没想到一大半朝臣站出来反对。
腐浊之气不是无衣师尹想的那样,更多的是一种自我保护,守住自身地位不动摇,于是熄了胆气冲劲,四十不到就开始固步自封,不敢提出自己的见解。
无衣一阵惊恐。
——有一天,我会不会也变成这个样子?
——干了眼前这桩再说。
慷慨陈词。
无衣对他的口才一向自信。他懂得如何堵上别人所有的出路又不失风度。
为这无伤大雅的事,磨了他一层嘴皮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军国大计。
无衣师尹很佩服当时的自己。
他很少为自己发过怒,甚或辩解,除却在殢无伤面前。他总是不知不觉间被破了防,握紧了拳头像要扑上去把人揍一顿,在殢无伤转向他这边后又心虚地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