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安感觉心脏被命运攥成不成形的一团。悲剧是一切美好跌碎在触手可及处。
第三封信的到达是仅仅13小时后。仿佛Z一觉醒来,忽然想起还有些话要与尤里安说。
致尤里安,
我不是为你而去。
记住我的话,如果我去了那里,那绝不是因为任何其他的理由。不是因为那群普列谢茨克人,不是因为普朗克号,不是因为形势所迫,不是因为救你,甚至都不是因为我能去。只是因为我想去。
勿念。
Z
这些话语在Z而言足够骄傲,却又太过直白。尤里安猜测或许是Z喝了点儿酒,又想起Z的原则是不在危险情景下喝酒。Z是不舍得放纵的,他的性命有更好的用处,该用在追寻遥不可及的流浪行星,不该用在拯救一个无药可救的男朋友。
Z说他没有。他们都心知肚明,Z有,只是他说他没有。
这有点类似一种安慰。太空牛仔不安慰,但尤里安觉得Z是在安慰他。这点安慰并不会减轻他心中的愧疚,但至少靠着这点安慰,这点情感上的牵系,他可以将自己抛飞在这寂寂深空,暂时放下心上的重担。他在混乱中度过了66个小时,现在终于可以真正地、不被无数噩梦惊扰地,睡上一觉。
或许他会在梦里与阿尔伯特号重遇。或许他能在梦里回到与阿尔伯特号的初遇。
他醒来时,第四封通讯已经抵达。
致尤里安,
氦-3已烧到亚临界状态。聚变发动机预计在1小时内失效。记得校准红移,虽然下一封通讯大概会超过通讯限制距离。
一切顺利,我路过一颗彗星。
Z
尤里安呼吸一顿。他与Z之间的距离已经接近0.8日地距离,超过了通讯限制距离。这很可能就是最后一封通讯,但尤里安仍然迅速扑到接收器前,校准了红移。那是一种绝望的希望,就像那艘氦-3燃尽的船上,Z告诉他一切顺利。
他焦虑地等待着,先等来的却不是Z的通讯,而是SOS信道的开启。人类社会通用的紧急通讯信号反复在这一片天域传播。那是豆荚舱的呼喊。然而尤里安唯一关注的那个频段,始终悄寂无声。
第122小时,豆荚舱被一艘海盗船救起。尤里安跟海盗交涉,以买下船只的价格交换了船只的航向控制和通讯频道的全部使用权。他让海盗船行驶在与豆荚舱相同的轨道和速度上。
在第130小时,更高放大功率的船上接收器收到了极其微弱的第五封通讯。
MajorZtogroundcontrol,
ThoughI“mpastonehundredmillionmiles,
I“mfeelingverystill.
AndIthinkAlbertknowswhichwaytogo.
Tellyou...Ithinkyouknow.
从那以后,什么都没有。阿尔伯特号与豆荚舱、乃至与人类社会的距离,彻底超出定向通讯的距离限制,淹没在无线电波段的茫茫噪音中。
尤里安反反复复地重读这几封通讯,每一封信都使他痛苦,使他幸福。他阅读Z的短短几句话,像在翻阅他与Z的过去,像在解析Z的人生。Z写下的是致尤里安,而尤里安读到的却仿佛是致地球,致生命。
第二十四章
尤里安坐在舷窗边,单手托腮,望着窗外无穷无尽的宇宙。
“你该休息一会儿。”耶索特说。仅仅一年不见,这位最好的中间人却仿佛老了十岁。他将尤里安的行踪卖给了独联体,又在事情平息后暗地营救他。在耶索特与亚美印加打交道的日子里,他们曾经打过绝好的配合,甚至成为了朋友。但那都是过去了。尤里安早就明白每个人都有价格,他只是一直没能习惯。
“我不会死在这里。”尤里安说。他从舷窗边跳下来。这是一艘巨大的客运船,就算开启重力系统也不用关闭舷窗。
尤里安搭乘那艘狭小的海盗船,花了十个月抵达木卫欧罗巴。在那里,他遇见了耶索特雇佣的太空牛仔。又过了四个月,他们到达火星。耶索特出面将他带上这艘客运船。尤里安就像个货物,在广袤宇宙中被辗转运载。
他穿上拖鞋,跟着耶索特走向医疗舱。他问:“今天收到信号了吗?”
他这样询问,仿佛是抱有希望的,耶索特因而露出了怜悯的表情。他摇了摇头,尤里安便明白了。他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下意识地抚摸手腕上的匿名终端。他现在佩戴两个终端,一个新身份的终端,链接着行星网络,一个永远离线的匿名终端,永远保存着一条航线,五封通讯。
耶索特送他进了医疗舱便离开,护士将他带进检查区。
医疗舱的成员对尤里安已经很熟悉,他登上客运船当天就进了急诊室,原因是肌肉和骨密度的流失。从豆荚舱逃生到抵达火星,这之间十四个月里,尤里安一直没有进行重力训练。他自认只是忘了,但耶索特坚持认为他是心如死灰。耶索特替他预约了医疗舱的检查,尤里安也恢复了重力训练,但显然没有人认为一切会就此结束。
“你恢复得很好。”医师说。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滑过尤里安一直不曾离手的终端。尤里安熟悉这个表情。她以为她能懂得尤里安的痛苦。
医师委婉地提出:“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联络一位心理康复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