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龙宿目光扭头向相框,剑子忘记了上一秒要说的话。他开始想点头,又停住,凝视了几秒,才慢慢地回答:“不,这是我的兄弟。”
“兄弟”——温柔的,悲伤的,留恋的……无法置疑的情感,就那么强烈地从短短的两个字里散发出来,毫无遮掩。剑子的眼神穿过了相框,仿佛在缅怀,银紫色长眉一动,龙宿仿佛明白了什么。
就这样发了好一阵呆,剑子才收回视线,也懒得去追究他的自作主张,只是提醒了一下:“最好别带旅行箱,山上拖动不方便,换成背包吧。”
龙宿没问什么,点了点头表示了解,放下筷子走到一边给穆仙凤打了了电话。
穆大总管的工作能力不容置疑,饭才吃完,一个崭新的登山背包连同两套还贴着标签的便装、一双登山鞋已经送到了门口,顺便带走了所有吃剩的碗盘。剑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碗碟底都有饭店名——那是某个龙宿喜欢的私家官府菜,距离此地超过十公里,绝对不可能送外卖上门。本想谴责下某人为口腹之欲扰民的恶劣行为,一看龙宿那“老子有钱小日子就该这么滋润”的大爷模样,剑子就偃旗息鼓了。细想想,他最近实在不对劲,只要对上龙宿,就濒临说教欲爆发或者失去耐心的边缘。若换了从前,别说龙宿只是弄来张白毛毯,就算整个换了套家具,自己只怕也能平静以对,淡然笑纳。至于谴责就更是……他不由得想起很久以前,某个佛剑、药师、朱痕都在的时候,谁曾认真地说:“剑子,你知道吗?被谴责也是一种救赎,那代表你还没有放弃对方。”而自己的回答是什么?似乎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转到了下一个话题。
突如其来的回忆和伤感,让剑子忘记了之前的疑惑。他向来是个不愿意钻牛角尖的人,即便理智在警告着有无法控制的事正在发生,情感也总是迫使思考扭过头,不要深入,不要去追究结果。
那边的龙大爷正把旅行箱里的东西往背包乱塞,剑子已经把自己的行李早早收好。看了一分钟,终于忍耐不住上去拉开他:“我来。”
龙宿愣了下,立刻让到一边,剑子熟练地把衣物叠好分类,将可能替换的衣服放在靠上,最后是洗漱用品。还找来一把伞一件方便雨衣,塞进了侧包:“山上天气说不准,有备无患。”
原来还有这样的旅行常识,龙宿略感佩服地点点头。剑子看了这位大少爷一眼,叹了口气,得出个结论:“你不常出门吧。”
龙宿回答地理所当然:“吾不爱衣食住行处处受制。”
简单地说,就是觉得出了门小日子过得不舒坦。想到此人对起居饮食无限挑剔的要求,再想到上山后的简陋条件,剑子就无语扶额:“你啊……既然这么爱宅,何必勉强自己跟我旅行。”
“哎呀,好友汝乃是吾最珍贵之挚友,一日不见汝,吾便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汝怎么忍心……剑子,汝做甚?”龙宿一把转头就走的剑子。
“去卧室避一避。”
“话还没说完,汝怎样就走呢?”
剑子连连摇头,一脸痛心疾首:“因为我实在不想知道,你的脸皮为什么会这样厚!”
龙宿笑眯眯半点不在乎:“这话伤感情,伤感情。”
接下来,自然是新的一轮磨嘴皮——这大概只有他们两人才乐此不疲,不论放在小说或者电视剧都会被大骂拖戏的行为。一不小心说的入神,直到剑子瞥了眼手机,发现距离发车不到一小时,立刻大惊失色地一把拖上龙宿就冲出门。
成功地打到车赶到火车站,他们那趟车已经开始检票许久,最终险险抵达软席车厢,距离开车仅有五分钟。龙宿刚想抱怨方才跑过候车室有多么不华丽,被剑子淡淡扫了一眼,立刻噤声。呃,剑子,制造恐怖遏止言论自由是不对的啊……
那边剑子口袋里手机一震,拿出来看到一条短信——[八堡][群发]“哇哈哈哈哈,必须炫耀!一觉到下午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剑子默默地看了屏幕一会儿,发短信回复“正在带薪休假的火车上,勿念。另,告别饭你漏了我,回来后一起去吃河豚。”愉悦地按下发送键以后,顺便把八堡的号码加入了暂时屏蔽列表——必须要说,能够在别人炫耀的时候给他加倍反炫耀回去,还不给对方继续的机会,这感觉真不是一般的好!
神清气爽地把手机丢到一旁,剑子抬头打量四周。自从这趟车改成只有软座和软卧之后,他还是首次乘坐,列车已经在鸣笛,却始终没见另外两位临时室友。漆黑的眼一转,他瞄向龙宿:“另外两张票是你买了?”
见他一猜就中,龙宿不由地心花怒放,欣然点头:“吾买了这两座全程每一段的车票。”这样就算第一站没人上,车站也不能因此视为废票,中途卖给他人——在这些方面,龙宿做事是真正周全到极点。这回剑子难得没有讽刺龙宿,毕竟他的确不很介意和陌生人同处一室,能够清静一晚上,总是欢喜的。至于旁边满脸“来夸我吧来夸我吧”得意表情的龙宿,剑子只花了一秒钟就决定继续装作没看见。
对他的反应,龙宿早就习惯。若有一天剑子仙迹变得坦率又直白,那他只怕会饱受惊吓:“吾们究竟要去何处?”
你总算想起来问了,剑子看了看他,眼里有笑意——龙宿第一次发现,猜度剑子的心思,也许并不算很难。因为这双会说话的眼会将主人的情绪漏泄,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剑子总是喜欢低头用长长的睫毛盖住双眼。
“我们明天上午十点下车,”剑子从包里找出张地图指给他看,“然后换长途汽车坐三小时,大概中午两点到这个镇子,稍微修整一下就上山,再走上两小时,太阳落山前应该能到……”
看着地图上小的不能再小的顾镇两个字,龙宿忍不住问:“哪儿?”
“水云观。”剑子微微一笑,合上了地图,他的视线飘到了窗外那一片片远去的稻田,声音在火车隆隆中飘忽不定,“……我长大的地方。”
又一阵汽笛声过去,龙宿低沉华丽的声线混和其间,分外不真实:“汝昨日并不打算带吾去此处罢?”
问句,却用的肯定口气。被问的人视线依旧徘徊田野,唯有嘴角淡淡扬起,没有说话。
龙宿知道他必定不会回答,干脆换了问题:“汝本打算带吾去何处?”
手指随便一点,剑子一脸正气凛然,半点准备忽悠人的愧疚也找不着,“五岳之一,天下名山,我会做一名称职的导游,保证你愉快度过假期。”
似乎……又开始感觉牙痒兼手痒了……此人最近时常露出尾巴招摇过市,明显吃定了不管怎么做,自己都不会对他怎样。能恰好踩上底线是剑子本能——成精狐狸般一拿一个准——不管是八堡等下属,或者作为朋友的杜一苇,都一样拿他没辙,疏楼龙宿毫无疑问身处重灾区。
养性功夫到如今已修成正果,无须默念“忍”字诀,脸上语气照旧平稳……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哀。龙宿又问:“又为何改了主意?”
窗玻璃倒映午后的阳光,把斑斓的树影切割成一段一段,射在脸上和眼底。剑子又恢复了沉默,漆黑明亮的眸子只专注在风景的残片,任由印象的流光照见又后退,一层层剥离。雪白眉发被日光透的异常眩目,有种拒绝靠近的疏远。
剑子也从车窗倒影里观察着龙宿:记忆中的龙宿,永远身着颜色华丽又得体好看的西装,坐在距离不太远也不太近的地方,梨涡浅笑,仿佛嘲讽什么。而不是现在一身米色短风衣加灰色休闲长裤,悠闲地在火车卧铺玩掌机,一副彻底放松免除戒备的模样。
几乎是同时,他们意识到了同一件事。
剥离了办公桌、电脑和工作场所,远离了将彼此固化为关系网上某个符号的城市生活,无法再套用早有默契的上下级关系……那些从未深入的生命留白一一浮现,才发现彼此竟似陌生人。
社会将人和人磨出彼此合作的凹凸槽,总能组成推进转动的那几个,欣喜亲近之余,往往忍不住忽略——十二个钟头时时相见,并不代表人生真有交集。
沉默地掠过窗外风景很久,龙宿忽然说:“我现在觉得,偶尔出门旅行似乎也不错。”
罕有出现的标准普通话让剑子诧异地回望过来,过了几秒,才注意到内容本身。眨了眨眼,他以同样罕有轻柔的语气回应:“我喜欢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