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被窝正准备跌入梦乡,一个小人儿却出奇不意冒出头来,咚一声巴著他不放,好一个措手不及。
「丸太郎?」莫召奴拍拍怀里那一头散乱的娃娃头,长发柔软如丝,乌黑光滑,看来良峰贞义所言非虚,的确把他可爱的小外甥照顾得很好,「你是落日故乡的领主,怎能像寻常孩童一般撒娇呢?」
丸太郎没有回话,一双巴著莫召奴的手黏得更紧了,整个人宛如麦芽糖似地贴了上去,怎样都不肯放开。
「──好吧,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今天┅┅也真难为他了。
听闻此言,丸太郎这才放手,乖乖滚回床上,侧躺在床的内侧。莫召奴摘下额前坠饰,松开发,褪去一身外衣,就著一件单薄的纯白单衣爬上床。他坐在床上为丸太郎盖好被子,手一下接一下、以舒缓有致的节奏轻拍著,似乎想先把丸太郎哄睡之後,他再入睡。可是,莫召奴忘了很重要的一点,这种哄三岁孩童入睡的方法,对半大不小的十五岁少年根本没用。因此,被窝里的丸太郎只是张著一双澄澈的眼,盯著他身旁手依然轻抚著他,心思已不知神游到哪去的舅舅。
「莫召奴┅┅好像母亲大人┅┅」半张脸埋进被子里的丸太郎,近似呢喃地细语道。
「嗯?」猛然回神的莫召奴不怒反笑,低声问∶「怎麽说?因为我长得跟姊姊很像?」
与当今世上唯一的亲人平和的家常对谈,他盼望了不知多久终於降临的幸福。真是太好了,姊上,丸太郎如妳所愿,成为不辱鬼祭家门的伟大领主的那天,已经不远了。
「嗯。母亲大人以前在想著父亲大人的时候,也常常露出像你这样的表情。」丸太郎边点头之馀,还不忘做补充,「你也在思念什麽人吗?」莫召奴来不及回答,丸太郎又问∶「是不是神无月?」
「丸、丸太郎?」
「我之前听草一色跟荻少将谈话的时候有提到他,说你为了替他找中毒的解药到长户去了,晚一点才会回来。看来你真的很在乎他,甚至超越落日故乡。」小外甥远超乎预料的机灵,令莫召奴这做舅舅的无法招架,在这般情况下,不论说什麽听起来都像是欲盖弥彰,正在思索的当儿,丸太郎又发出惊人之语,「不过没关系,落日故乡有我在,莫召奴你就尽管去找他吧,如果他对不起你,你还有我这边可以靠。」
「你这孩子说什麽傻话。」拍拍小外甥古灵精怪的脑袋瓜,莫召奴的笑尽是满溢的温柔,「良峰贞义待你好吗?」
此话一出,丸太郎神色马上黯淡下来,彷佛在极力思索的沉默,复又冒出一句∶「他会讨厌我吗?」过了一会,又问∶「村民会不会讨厌我?如果不是我,权右将军他们就不会死了。是我害死了他们。」
莫召奴伸手拥过满脸落寞的小外甥,扒梳著那如缎柔亮的发,轻声道∶「手握权力的人,必然得负担人命的重量,即使你统领的只是数千人的前朝馀众,也必须担起他们的生命,成为屏障手下人民安危的存在。如果你能体认到这一点,权右将军的牺牲就没有白费,良峰贞义的等待也就值得了。」
「┅┅刚来落日故乡的那一阵子,我很害怕,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每天都很生气,一天到晚就会发脾气。大家都不知道怎麽办,只有良峰贞义┅┅那阵子他几乎有空就会到落日故乡,一待就是好几天,像莫召奴你这样,抱著我,哄我睡觉┅┅」
「什麽?」
丸太郎全没发现舅舅的异状,眼眶一红,热泪沿面颊流下,「他一直待我极好的,所做所为也都是为了我好,我却一直没有发现┅┅我不希望他讨厌我,那比被村民讨厌还让人难受。」
「不会的。良峰才不是那种没度量的人,否则他怎会一直容忍你到现在?」莫召奴的笑靥益发柔和,「改天有机会,你再亲自对他说吧。他一定会很高兴。」
「真的吗?」
「真的。」浅笑吟吟,「好了,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虽还差临门一脚,看样子应该是没问题了。安抚好心满意足的小外甥,莫召奴又忍不住笑了开。
倒是自己,不过是让运转过度的脑袋稍作休息,神无月那张称不上英俊的大脸就挤进来了。就算明知如渊姬所言,如今世上除了军神,再没人伤得了他,但若没看到人,他始终是无法心安的。一眼就好,只要再让他看一眼,确定神无月安然无恙,即使日後再无相见之日,他也甘愿。
话说回来,好友的优待可是有限度的呢,良峰贞义。
军神真不是人干的职业──或者说,军神助理真不是人干的职业?看那领头的疯狂公务员就知道,他平日与东瀛不败传说操人与被操之间的拔河孰胜孰败,令人不禁想一掬同情之泪。
单独断後的血战记忆散著霉味,从草一色逐步爬升的苏醒中晕了开,映入眼的明亮灯光是人还活著的证明,半苹脚踩在鬼门关的惊险宛如一场过於真实的梦境,把人吓出一身冷汗,实际上却什麽也没发生。
他低头看了看裹满绷带的身体,霎时涌起的痛觉,令他向来一派轻松的痞子脸纠起了结。急促的脚步声飞掠耳边,风风火火冲进房里的樱千代,见他人好端端坐在床上,娇艳樱花顿成带雨梨花。樱千代下唇紧抿,一点声音都没出,眼眶溢出几滴泪水,她伸手抹去,彷佛这事从未发生。
「对不起。」因呜咽而颤抖的声音。樱千代垂下头,不敢对上草一色的视线。
「是妳把我从战场捡回来的?」
樱千代点了点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草一色单手揽过樱千代,受了伤的手臂因突如其来的大动作隐隐作痛,但他毫不在乎。樱千代的头落在草一色肩上,她紧张得就这样伏在草一色身上,动也不敢动。草一色阖起了眼,享受似地嗅著怀中的芬芳,樱香扑鼻,如置初春,令人沉醉的味道。
他想起莫召奴的疑问与哀伤,想起神无月对莫召奴近乎放肆的疼惜,与隐忍的无奈。他倏然明白了小公主那伤感的不安,明白了南武魁对小公主的触碰中藏著怎样一颗深而难见的心。
一声叹息过後,草一色的唇刷过了樱千代的颊。
出乎意料地,没遭到半点抵抗。
*
人性是自私的,人对人的好也只限於相熟之人,陌生的事物、陌生的帮助,只会引起人们的恐惧惊骇之心,群起攻之。所以,人只要顾好自己就行了,想去关心别人,根本是无药可救的鸡婆,人家还不一定会感激你呢!悠悠众口,什麽难听话都出得来。上至鬼祭政权下至族中姐妹,近年来的流亡时日,樱千代对这种事已经见多到心烦的地步。
但是,见草一色二话不说跟渊姬拿过天衣有缝就要吞,樱千代什麽也顾不得了,她豁尽全力想阻止,可草一色连阻止的机会都不给她。她愤恨地瞪著这阴阳怪气的黑衣蒙面女子,对方却置若罔闻,身在局中却故作旁观者姿态,她对这位神之子民一点好感都没有。为一己之私玩弄人心,她不认为渊姬有以神自居的资格。
不明所以的心痛在体内沸腾灼烧,刺得她不禁想掉泪,却强撑著忍了下来。家国与天下,落日故乡和军神大军,说穿了都只是她达成目的之手段。只要夜阴流一族得以复兴,这个天下是谁家的天下,战争的成败,多少因之而生的伤亡与苦难,都无所谓。
本该如此。
只是,她碰上了莫召奴,碰上了神无月。
碰上了,草一色。
她没有伟大的抱负或救国救民的胸襟,她想要的只有一个完满的人生,幸福快乐,属於樱千代的无忧无虑。然自来到落日故乡,她虽与理想中的生命蓝图渐行渐远;莫召奴对她很尊重,少主也很黏著她,村民也待她很好,她彷佛被诱导般,认识了另一个全新的世界,与过去的视野相似却不同,一踏入便回不了头。但,即使是在此刻,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任何懊悔之意。
行侠仗义的生命,轰轰烈烈的死亡,讲白点根本是蠢过了头的无私。
这才是她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