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话语令莫召奴为之一愣,而後是不知所措,为那话中彼此都心知肚明,如今却被神无月赤裸裸拿出来讲明的欲求与深情。这真的很奇怪,神无月的表白早非第一次,同样的事情他说不定做得比神无月还多,不该看不该做的他们是一个也没漏。可不知怎的,此时的莫召奴却无端害羞起来,双手垂放身体两侧,要举不举的,任神无月的重量加诸其身。不知过了多久,莫召奴才终於鼓起勇气,一把回抱住神无月,以极缓的速度放下自己的警戒与疲倦,阖上眼,滑入幽静柔软的黑暗。
莫召奴醒来的时候,已近正午。
昨晚,军神熄了房中所有灯火,仅馀桌边一盏小灯,细微的火光在纸框里兀然自立,执拗地固守那一方小天地,一如同处房内的军神与叛国贼。在以铺天盖地之势涌上的幽阒中,灯下的一圈光亮顿成室内唯一可看清彼此面容的空间,神无月将莫召奴圈在怀里,两人就这般挨著小灯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可更多的是沉默。沉默,是因形势已明,无奈已成,言语再也无力纾解这一触即发的紧绷感,徒然增添几许惆怅失落,开口伤心,不如闭口不语。
然那总也算是一种聊天,乃意识情感而非言语的交流,肤相触的片刻,便足胜千言万语。约莫三更天,两人方才恍如梦觉,惊醒於更鼓声间。神无月欲招人备房,让丽人早点安歇,但莫召奴不愿在深夜打扰他人,坚持直接在此稍作歇息即可,因此,本可回寝间休息的神无月便随之留下,以手拄额,另一手环抱趴在桌上的召奴,将就著过了一夜。
所以,当他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几乎没法动弹的酸麻双手,每动一下便疼痛入骨的双腿,及模糊未消的神智。午时的阳光是一如成熟稻谷般饱满的金黄色,从微敞的门隙滑入,像苹灵巧的小猫,将略显阴暗的室内晕开了一角明亮。莫召奴发现自己用了比平时更久的时间,从睡眠的馀韵中回神。他抬眼在房中四望,神无月已不见踪影,倒是背後布帛落地的声音,他这才发现神无月的外衣盖在自己身上,头发也给解了开,胡乱披散脑後。想来这都是在他熟睡後发生的事。
草一色不知何时成大字型倒在桌前,一个鼓胀欲破的大麻袋给他压在头下作靠枕,看来昨晚大有斩获,才能让这好赌成痴的友人睡得如此心满意足。莫召奴想起身,无奈手脚麻痛难行,只得开口唤了几声好友的名姓,而睡眼蒙应声坐起的草一色,在看清莫召奴现下模样的刹那,顿时睡意全消,「哇哩咧~神无月那家伙该不会又──」草一色想说什麽,可旋即又似想到了什麽,没再接话。
「抱歉,我手脚太麻,动不了。」歉然一笑,带些刚起床的慵懒,更添其迷人风采,「大丰收啊?」莫召奴目光瞥向麻袋。
「喔喔,说到这个,你真该来瞧瞧本大爷的英姿~这神风营本部上上下下,竟然赌艺没一个像样的,随随便便就给我赢了这一堆。你说!这能看吗?」草一色用力拍了拍那一大麻袋,两手插腰仰天大笑,好不得意,「我看哪,神风营今年的年终奖金,可有得军神头疼啦!哇哈哈哈~」
一阵猛烈的拉门声刺破空气,神无月率单刀双邪子长驱直入,人手一个托盘,是三份丰盛的午膳,那菜色一望即知绝非寻常百姓能入口的高档货。唯双邪子投向草一色的视线满是怨愤,看来这两人也是草一色手下的受灾户之一。三个托盘依序放在桌上,双邪子随後欠身退下。
「哇赛!真是大手笔,不枉咱们相交一场你说是吧,神无月?」草一色说这话时,目光并非看著神无月,而是凑上桌前,冲著自己那份午膳来回扫视,两眼发光,「啧啧,这麽油脂饱满新鲜油亮的鲔鱼,一辈子大概也就吃上这一回。」
「三人同聚的最後一餐,自该丰盛点。」他没有说的是,这些并非神风营的东西,而是他自掏腰包四处张罗来的。理当严守纪律的军人,怎可如此豪奢?
那是已然预见却无可改变的未来,费尽心力想刻意遗忘的分别,却遭神无月毫无遮掩地一语道破,无奈与心痛霎时震慑了三人的心,剧烈的摇撼予人刹那的晕眩。草一色敛了敛心神,半开玩笑道∶「算你有心。」便开始唏哩呼噜横扫午膳。
莫召奴感到蔓延周身的麻痹感渐次退去,便轻轻抬起手,见没事了,便想去拿筷子,可手指不期然的乏力,使筷子乍然掉落指间,与红木精制的托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幽静的室内回响。
莫召奴讶异地瞧著自己的手。见状,丽人身旁的神无月停下吃茶碗蒸的动作,拾起召奴落下的筷子,「你想吃什麽?」
「啊?」
「不然从天妇罗开始好了。」自顾自地夹起一条在小竹篓中排列整齐的炸虾天妇罗,另一手捧饭碗,凑到召奴唇边,「来,啊~」
召奴本能反应便是跟著神无月微启樱唇,浓郁的炸虾鲜味马上进入口中,他配合著神无月的动作咬下一口,不觉惊叹∶「好好吃。」而後,方才终於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令人羞赧之事,「神无月你──」
「既然你手不方便,神无月当然乐意效劳。」不由分说又夹起一口饭,往丽人嘴里喂。
「我可以┅┅呜┅┅」又一口炸虾堵住接下来的话语,全然不予人抗议的馀地,那近乎孩子气也似的霸道,看在召奴眼里是甜蜜而窝心。他不多时便臣服在美食的馀韵及神无月贴心服侍的夹攻之下,温顺地任其一口复一口地喂食。
只是这又苦了草一色。要知道,植物的生长需吸取足够的养分,和充足但适量的日光照射,方能成长茁壮,过犹不及、揠苗助长,皆会对植物造成不可逆的伤害。而此刻,屋外午时的阳光刺目地教人无力直视,那温热穿透纸糊的门板入侵内室,稍嫌闷热却又不致於出汗的空气,本易使人心浮气躁;熟知眼前的闪光威力堪比盛夏艳阳,灼灼炙人,威力更胜一筹,让号称落日故乡最强健的一株野草亦不抵其威,想说点什麽却又不好发作,毕竟人家小俩口好不容易见了面,此地一别恐又是相会无期,他怎狠得下心棒打鸳鸯?
於是,濒临枯萎的野草双手抬起桌上自己那份餐盘,转了个身背对两名「好友」,将餐盘重重放在地上,进攻食物的速度也益发增快,彷佛是在发某种难以言喻的愤恨。草一色再度思念起樱千代。他跟小樱花分别也有一段时间了,可不知怎的,他在神风营想起那朵花的次数比何处都频繁。
*
这一餐,是三人相识以来用得最久的一次午膳。草一色把食物扫光的时候,莫召奴那一份餐点仅少去一半,神无月的更是动也没动,只有一碗挖了几口的茶碗蒸。看这情形,草一色知道若不快爲自己找点乐子,他很快就会无聊到死。当然,他不多时便找到费时耗力却能带给他万分快乐的事做──检视战利品。
他将大麻袋的东西全倒出来,凌乱散开一地。最多的是一串串铜钱,还有输到脱裤子只好以实物给他抵押的可怜小兵,所贡献的各种古里古怪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说那一两枚金戒子,不知能当到多少钱哪。思及此,草一色不禁咧嘴露出贪婪的笑容。
当然,输赢对他来说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享受在牌桌上厮杀的快感,赌博的趣味,金钱不过是这份快感及趣味所必然带来的附加价值。眼角馀光瞥到神无月蓦然沉下的脸色,草一色顿时觉得自己昨晚一夜不眠的打牌简直划算地无以复加。示威似地以极缓慢的速度数钱,草一色费尽力气,才不致於让自己形象全失地滚地大笑。
待伟大的军神喂饱情人也喂饱自己,已经是一时辰之後的事了。侍卫进房将托盘撤下,换上一壶茶茗,陶制的壶面雕刻精细的火凤图腾,是展翅欲翔的美丽凤凰。眼中只有情人的军神,这次总算没忘记被晾在一边的野草,一人一杯香茗,谁都没有少。
「落日故乡众人,安置得如何了?」茶香弥漫之间,莫召奴轻缓地出声询问。午後的阳光闪闪烁烁,昏沈醉人,连带著那低回婉转的语音,也随之迷蒙飘邈。
「村民按照海图出海去了,死孩子要跟著城主学习治国之道,由荻少将暂代村长一职。小樱花回夜阴流,一方面劝众人一块搬到海外,另一方面也在等鬼之瞳的消息。」
「她没跟著出海?」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军神恶质的提问,为报其让一干手下输光老本跑来跟他哭诉,使神风营年终开支不得不因此倍增之仇。
虽说赌博这玩意本是十赌九输,这些家伙也算是咎由自取,根本不干他这长官的事,然向来爱护手下的军神,怎忍心让大家没钱过好年?何况,追根究柢,草一色是因他而来,不负点责任似乎也太说不过去。只是,在这对外开战财务吃紧的时刻,大概又少不了被他那华丽尊贵的友人训上一顿。
「不用幸灾乐祸,小樱花早晚也是会来。」草一色没好气地将杯里上好清茶一饮而尽,朝神无月不甘示弱地一瞪,「听说散居各地的夜阴流,加加减减也有一千多人。硬生生多出一千个美女,落日故乡以後可热闹了。」
「她虽然嘴巴坏,可倒也算是心地善良。你到时可别变了心,把人家弄哭啊。」
「左拥右抱的人格分裂患者,有资格说我吗?」
「那你呢?」莫召奴温和的嗓音飘入,宛如一阵春风扑面,吹散你来我往的锐气,「要回阪良城,还是跟著出海?」
「我跟村民已经有了感情,而且拜你之赐,我现在也是通缉犯。城主眼明手快,早早就把我从苍天之翼除名,责任推个一乾二净,也真够朋友,让我现在连一丝犹豫的机会都没有,不出海也不行。」
「呵。」莫召奴绽开浅笑。
「好啦,那我也该走了。以後要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了。」放下茶杯,草一色起身,居高临下俯视两人,「保重。」
「保重。」星眸绽现点点忧伤,莫召奴婉转地朝草一色颔首,神无月亦随之点了点头。
草一色转身往门口走了几步,倏然回头道∶「对了,若是神无月又回来了,替我揍他两拳。胆敢欺骗我草一色大爷,怎能不让他付出代价?」
「我会带他亲自向你陪罪。」莫召奴笑得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