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奴觑了眼气定神闲的好友,没多说什麽,随即接手泡茶。芬芳的茶香,热呼呼地,袅袅升腾,与嗅觉缱绻缠绵。手工刻划的紫藤爬满陶制的杯面,召奴俐落地将三只陶杯注满茶,秀泷不等召奴分配,便抢先拿过最靠近自己的那只杯子,低头一瞧,同样的茶叶,可呈现的色泽和气味与自己的似乎略为不同,但又说不上来。她浅酌一口,眉头舒服地伸展开来,「泡茶这种事,果然不是我的强项。」
「跟家务有关的事,又有哪个是妳擅长的了?」
「大哥用不著操心,我又不是要进召奴家泡茶的,学不会就算了吧。」
「能娶到召奴,是妳的福气啊,小妹。」
「好友,你不觉得你有哪个词用错了吗?」
「嗯?你说什麽?」装傻的城主。
宁静的夏夜,最珍惜的人围绕身边,在灯下朗声谈笑,时而正经,时而揶揄。火光跳跃,不时窜动的灯影在纸门上交错掩映,增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一种苍凉的朦胧。前所未见的温暖洋溢秀泷内心,她激动地忍不住想给亲爱的未婚夫与大哥一个拥抱,那一瞬的想法如大海浪潮,一波接一波,不断循环著涌升又复退去的过程。她对幸福的要求不多,这一幕灯下夜谈,已经是她幸福的全部,彼此心灵的距离没有比此时更近的了,仅仅如此便足以带给她莫大的喜悦与温暖。
她坚信此刻的温情将持至永恒。她的希冀与这紊乱而野心勃发的世道相比,渺小的微不足道,她天真地以为,不过是这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情,上天怎可能会让她把握不住呢?
之後,她才明白,正因握不住,才会成为永恒。
*
秀泷与召奴的婚期风风火火传了开,城里难得陷入兴奋躁动的忙碌中。美丽强悍的公主专门科是剑道,因此订制礼服采办首饰邀请宾客婚宴菜肴等繁琐杂事,全交由几个资深可靠的总管去办,城主还很贴心地找了个侍女,教导小妹婚仪传统的大小细节。但公主究竟听进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虽然结婚的不是城主大人,可那时不时病奄奄的苍白面容,自开始筹备婚礼起,竟是一天比一天容光焕发,双颊甚至偶尔出现红润的色泽,即使办公到深夜,模样也不再是吓人的憔悴,倒带些慵懒的风流气息。城主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久没这麽好过了,城内上下更是卯足了劲,务必要办一场令城主开心天下轰动阪良引以为傲的世纪婚礼。
花座家的公子每隔三五天就为秀泷小姐捎上一封信,还很体贴地嘱她不用回,免得送信的使者扑了个空。因此秀泷整个夏天,几乎都浸泡在结婚的愉悦和召奴的爱意滋润下,愈发亮丽可人。这般时日,堪称是幸福美满,无忧无虑了。所以当夏天行至尽头,来到她定期回夜叉洞的日子时,她自是开开心心告别大哥,如往常一样自个儿策马过去,在师尊那里停留了两天。
孰料,命运竟在她最松懈的情况下,毫不留情地,把她的人生拐了个不可逆的大弯。
当小椿快马加鞭,不顾往昔擅闯夜叉洞者的悲惨下场,横冲直撞闯入洞里的时候,她真为大哥这位可爱的贴身护卫捏把冷汗。她简直难以置信,近来身子恢复迅速的大哥,不过两天的光景,居然突生重病,已届弥留之际,只待见她最後一面。
曾有算命师言大哥活不过二十五岁,可眼下大哥还没满二十呀!
慌乱与忧伤绞碎了她的灵魂,一时间,千百种思绪化为无以名之的焦虑,将秀泷缠得快窒息。她什麽也无法思考,像苹游魂,发了疯似地疾驰於乡野水泽,直到小椿在阪良城门前拉住她的马头。
「小椿?」
「秀泷小姐,请您先冷静下来。」苍天之翼派下的城主护卫,只到公主肩膀的小女孩,沉著的双眼,抓住秀泷缰绳的速度迅急而强劲,在在显其非凡俗之质,「城主得疾病的消息只有少数几个亲信知道,为怕引起百姓不必要的惊慌,城主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倘若您这麽紧张匆忙地回城,给人看出了端倪,岂不枉费了城主一番苦心?」
秀泷艰难地点了下头,调整脸部表情,放慢马速,状似悠哉地晃进城,就连进了天守阁,面对众多不知情的家臣仆役接二连三的招呼,她也只得对那一张张迎面而来的笑脸,勉强挤出微笑。小椿领著她来到四楼深处最边角的房,拉开纸门。侍候城主的两名女仆是打从前代城主起就在天守阁里工作,一路看著兄妹俩长大的,倍受阪良家信赖。城内总管家老大人跪坐在侧,旁边是直属城主的私人部队──苍天之翼的首领,长门。另一侧是阪良家的御用医师家族──神田家的三姐弟∶紫织、麻衣、左兵卫。再过去是三名在家老大人之下,分管城内米粮、财政、军事的亲信家臣。
良峰贞义躺在洁白的床单上,人整个瘦了一大圈,虚弱乏力,肤色与身下的床单竟是相差无几。秀泷连忙上前握住大哥垂在被外的手,因为跑得太急,脚下还一个踉跄,差点被堆满房间的瓶瓶罐罐绊倒。长年生病,大哥的体温总比常人低,可此刻在秀泷长中的手竟冒出丝丝寒意,凉得发冻,但至少手心还有暖意。
「大哥。」她轻轻唤了声,深怕不小心用多了力,把脆弱的大哥震碎。
「看样子┅┅我是没办法看到妳穿白无垢的模样了┅┅小妹┅┅」良峰贞义说话的节奏,是秀泷怎也料不到的缓慢与沈寂,「想当年┅┅父亲大人可是很担心妳嫁不出去呢┅┅」
「别说傻话了,不是还好好的吗?我跟召奴的婚礼,你怎舍得缺席呢?」她将大哥的手贴到颊边,闭上眼,「召奴不是前天才刚来信,说他再三天就能回阪良了,才三天而已,很快的,大哥。」她睁眼望向神田家的长女紫织,对方张著一双忧戚的眼,歉然地摇摇头。
「秀泷小姐。」家老大人颤巍巍地开口,「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城主一旦不在,鬼祭将军便可趁虚而入,夺走阪良。即使有花座公子的保证,但┅┅这已非单凭他一人可解决的事了。不论是投靠鬼祭或与他人结盟,最後受苦的都是百姓啊。」
秀泷清楚听见世界破裂的声音,那是她自己的世界,少女的一方天地,逐步崩毁,无声无息。她不明白,她的要求从来不多,为什麽,神明连最起码的一点点都吝啬不给她。她紧紧握住大哥的手,彷佛这样就能抓住那世界残馀的一点碎片。
「『良峰贞义』不能死。」长门冷然道∶「但『良峰秀泷』可以。」
「放肆!」秀泷怒声道,可她随即明白了长门的意思,她不可置信地瞪著这作普通商家打扮的斯文男子,眼里尽是受了伤的恼怒和惊惧。她环视房内,每个人肯定的眼神给了她最绝望的答案。偏生她又明白知道,要解救眼下的阪良,唯有此法。这是继承人不可旁贷的责任。
朝廷的无能,鬼祭的威胁,各地诸侯的虎视眈眈,过去大哥为她挡下的难关,那些始终存在但从不属於她的难关,从来不需她操心的阴谋与危险,侵蚀了平和的表层。强敌环伺,兵临城下,她当真能如大哥和父亲一样,守护阪良百姓的安危吗?接替了大哥的身份,这又意味著什麽呢?
b]阪良城、大哥和召奴、以及剑道,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他们对我来说都一样重要,没办法比较,我也不能为其中之一舍弃其馀所有。
那意味著抹杀秀泷的存在。她恐惧地发现,当阪良城民与召奴、甚至自己,放上同一个天秤,她断不可能选择後者。她大可决定一切如故,继续做她的小公主,快快乐乐成婚,到花座家和召奴过著惬意的生活,任阪良遭人吞并蚕食,战火涂炭──她狠得下心吗?
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从前,回不到那天真烂漫的无忧年少,连同她对召奴的爱。一辈子再也没法以原本的面目活著,已经不算什麽了。十几年的感情,她怎生放得下?那是种凌迟的痛,哀号哽在喉间,难过地发不出声。她怎经受得了?
她忽地萌生对大哥的恨意。这情况若发生在成婚之後,至少她还甘心点。
「小妹┅┅别担心。不要做傻事┅┅」良峰贞义倏然用力反握秀泷的手,「不论妳┅┅选择走上怎样的道路┅┅我都会支持妳的决定┅┅」
「即使我的决定,会带给大家不幸?」她垂著头,长发遮蔽脸庞。管米粮的青年急得跳起来,只差没大吼大叫,被旁边管财政的给按了下去。
良峰贞义扯开最後一抹笑,而後再无声息。紫织首先察觉不对,冲上前忙著量脉搏,一行清泪再也忍不住,滑出眼眶。秀泷小心放下大哥掌心犹温的手,几乎是出神而忘情地,好像是定定看著大哥的遗容,又像是发呆放空,也像在沉思默想的样子,不哭,但也没有笑,人就这麽僵著,没有表情的表情。杏眸里是阴郁忧伤的神色,仓皇的惨白。
「──良峰秀泷不幸得急病过世,马上开始筹备丧礼。城主因小妹猝死,打击太大,身体不适,明天一整天都不见客。宣布这消息的细节,就交由长门负责。秀泷的丧礼,就交给家老大人,愈快愈好。紫织,这里就交给你们三姐弟收拾,至於遗体的化妆,请长门另外找个为人可靠又会易容术的苍天之翼来。众人切记,万不可走漏风声。」
此话一出,满室怔愣。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晓得该如何反应才好,倒是长门大场面见多了,没多说什麽,对著秀泷一揖,领命告退。
「你们三个,明天下午来见我。阪良城的情况你们最清楚。」她昂然站起,风姿挺立,「小椿,我记得妳会易容术吧?一天学得会吗?」
「啊,是!应该可以。可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