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处山崖,莫召奴在山边迎风而立,彷佛一尊亘古的神明雕像,动也不动地接受风吹雨打,就连丸太郎与之说话,也是眼神直愣愣盯著战场,没有一点反应。丸太郎不禁凝视起自己的掌心,才刚碰过的莫召奴的手,柔软且冰凉,不是正常该有的温度,就算他很担心,却也不知道该怎麽办,只能像最初那般站在莫召奴身旁,什麽都没办法做,什麽忙也帮不上。
总是这样。总是眼睁睁看著别人为自己拼命,而自己只能穷担心。莫召奴说领导者最重要的是决心,可是到底要怎样的决心,他对莫召奴的解释还是一知半解,他唯一明白的是,内心仅有的一个强烈的心愿∶「想保护落日故乡」。
他真的能做到吗?是不是只要有决心,他就可以办得到呢?
所谓的成为领主,所谓的鬼祭少主,并非指继承领地上的财富,或是鬼之瞳内的太阳之海和血誓书,而是背负领民的性命,背负鬼祭旧臣的命运。
他不想辜负他们的笑容。
那样的话,莫召奴是不是就不会再愁眉不展了呢?
不,那其实是没丁点关联的两回事。看看八柱山上酣战的军神,再回眸偷偷望了望莫召奴的表情,两相对照,真是个有趣的对比,丸太郎想。可是,对於这对比代表的微妙意义,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胸中发痒,想探个究竟的同时又极欲退开,既难为情,觉得愚蠢,发誓怎样都不想变成那种人。但他又清楚知道,自己终有天也会变成那样的人,既抗拒,又确实地朝那个方向前进,他也说不上是怎样的感觉,比治理领地更复杂难懂的感觉。
巴不得一辈子都不要懂,却又总有一天会懂。
──如果,在眼前奋战的人是苍鹘呢?
丸太郎默默垂下了头,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倍感困惑与迷惘。
*
八山柱一战结束,莫召奴和丸太郎急赶至山下。两人沉静伫立在一页书身後,从头到尾都没开口,直至军神率神风营大军撤离。
其实,乍见半跪在地的神无月,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
好想再握一次神无月的手。
但那也不过是刹那间的事。
他始终没有动作,就像那似远复近,不知何时才能拥有的地久天长。
八山柱之战,梵天败军神,以一身重伤保住中原安危,取回鬼之潼,莫召奴顿时也不晓得是该喜或悲,难以言喻的五味杂陈,在乍见拳皇夜半拦路,地摇树倒的当下,化为一股专一的意念。
力保前辈与丸太郎安然脱身的意念。
「听说你对神无月很重要?」气息流转,是运功出招的前兆。穷凶恶极的大脸沐浴著月光,面上分明的棱角使拳皇显得分外狰狞。他不怀好意的恶笑出声,杀气锐增,「如果我杀了你,不知道神无月会是怎样的表情?」
莫召奴无暇细思,金银双扇登时上手,力拼拳皇攻势,但他的气劲轻易就给对方击碎,爆冲的蛮横内力以宏大之势袭来,把他撞飞数尺之远,体内血气翻涌,一股淤血涌上,迫得他好生难受。召奴力阻退势,脚向下施力一蹬,人飞回战局,拚死阻止拳皇接近一页书。那句针对梵天的「不可留」绝非玩笑,依眼下情势、拳皇之能,那无异是最残酷直接的死亡宣告。
见莫召奴、神秘剑客皆非敌手,一页书不顾伤重勉力运招,可招式不仅落了空,体型巨大笨重的拳皇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出现眼前,一拳打得他骨碎呕血。拳皇正欲再攒一掌永除後患,熟悉的水蓝身影一跃而入,一手拦腰抱起一页书,一手格开拳皇掌劲,纵身往後一翻,和拳皇拉开距离。
「莫召奴你!」
「┅┅咦?」
细微的轻叹从拳皇背後发出,他赶忙往後一看,见到的是手持双扇的莫召奴。拳皇呆了半晌,用力眨眨眼,再转回头来,眼前又是一个莫召奴,没有持扇,手抱一页书。刹时间,在拳皇身後的莫召奴、神秘剑客及拳皇本人真是糊涂了,眼睛机警地瞄了下左右观察情况,丸太郎偷偷从藏身的树後探出头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倒是救下一页书的莫召奴,笑得眉眼唇弯,如一苹偷到熏鱼的猫,露出让人百思不得解的狡诈笑容,趁机扬声道∶「神秘剑客,快带前辈跟丸太郎先走!」
风随行这才如梦初醒,疾风也似地窜过拳皇身侧,接过一页书,带走丸太郎,一切皆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电光火石间发生。拳皇蓦地精神一振,朝化光飞去的风随行打出一掌,但一苹乌鸦疾窜而入,打偏了拳皇的掌劲,在半空旋了个优美的圈,乖巧地停在拳皇面前的莫召奴伸出的手臂上。
「服部、神飞!」看到那苹招牌乌鸦,拳皇总算认出眼前人天衣无缝的伪装,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名字。
「请加上『中将』。」手臂停栖乌鸦的「莫召奴」拢了拢乱拂的发,用与本尊完全相同的声音道∶「久见了,拳皇。虽然我很希望八辈子都别再见到你,不过莫召奴千万死不得。奉劝你一句,咱家军神的怒气,你承受不起。」
「哼,受不受得起,你马上就会知道了。」拳皇冷笑。
服部挑了挑眉,嫌恶地瞥了拳皇最後一眼,闪过那刚猛的拳,往莫召奴的方向奔去,拳皇怎能让他如意,一招倾楼城下,把服部给硬生生震了开,他凝神提气,欲趁势再补一掌,可突然窜入的乌鸦搅乱视线,拳皇的杀招落了空。他愤怒地连气也不回,再藉势一掌击中乌鸦。融入夜色的鸟往後弹飞,被莫召奴接个正著,拳皇当下回身急跃至莫召奴眼前,怒不可遏的服部紧追其後,眼看莫召奴被迫不得不和拳皇正面对招,一把长剑忽然横入,奋力挡下此招。
「神剑天狗?」莫召奴讶异道。
「快退!」服部拉住莫召奴,趁隙化光而去。
*
循迹来到风随行三人藏身的山洞,见一模一样的两个莫召奴一块进来,除了躺在大石上昏迷的一页书,丸太郎和风随行是惊讶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见其中一个莫召奴紧张兮兮地抢过另一个莫召奴手上的乌鸦,转过身去,爱怜地轻抚著。这乌鸦为神飞的使令,与神飞的功体相连,若乌鸦有损伤,藏身附近的神飞也不会好到哪去,可为防有心人如拳皇来袭的戏码重演,服部也不好立即离开,不得不耐住性子等待神剑天狗和渊姬。
莫召奴玩味地看著为一苹乌鸦张惶的另一个自己,感觉像在照镜子,镜中人抚过鸟羽的手指轻柔谨慎,彷佛在掌心的是他最私密深刻的人,神态明媚而忧伤,惹人心痒的脆弱,在故作坚毅的眸子里若隐若现,一幅动人的画面。原来神无月也是这样看著自己吗?倏然意识到这点,莫召奴默默垂下了脸。
「丸太郎。」莫召奴一声轻唤,丸太郎便乖乖黏了上来。
「你是真的莫召奴吧?」
闻言,本尊不禁哑然失笑。莫召奴仰首道∶「多谢你为我们解危,服部中将。」
「我才该感谢你不嫌弃我们的军神。」服部专心一致照看受伤的乌鸦,或者说是神飞的功体,无心回头。否则,他定能瞧见毕生难忘的精彩画面,作为日用要胁军神┅┅喔不,是跟前上司「讨人情」的筹码,「八山柱一战,军神只想到若他输了真田太宰跟东瀛人民会倒楣,可他有没有想过,如果他赢了,你又该如何自处?如果今天败的是一页书,你可明白会发生什麽事吗,莫召奴?」
「神无月不能让我们走,三个月旷职在先,落日故乡之战放水在後,他承担不起公然『私放逃犯』的罪名,如此用不著岩堂作梗,天皇手喻的追杀令就下来了。而前辈已无战斗能力,为保众人安全,我只能投降。当然还有鬼之瞳,若我们没法脱身事先去警告三哥,东瀛将成为中原最大的祸患。」莫召奴边说,不由得冷汗直流。若今天赢的不是前辈,那他们简直休想再回中原了。
「问题是,军神该如何处置你们呢?亲自交给天皇发落?他绝对狠不下心。当然,我对蹂躏俘虏也没兴趣,神风营内也没人敢动你们。可是这样一来,就失去了八山柱武决的本意,原来是为解决军神的无奈,如今,却又制造了新的难处。换言之,八山柱开打与否,结果都一样。」
「你的意思是,真田早就打算除掉岩堂,他只是在寻找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八山柱武决,就是这麽个机会?」
「没错。无论军神成败,岩堂在事後都会出手,只要他一动作,太宰就能设局逮住他。这和决战的结果一点关系都没有,真田太宰每做一个决定,都会把每一种可能性给考虑清楚,给自己留下反击的退路。因此,不管军神成败,真田太宰的计划不会改变,他的政治地位也不受影响。」说到此,服部不屑地弹了弹手,「既然如此,他就败一下来让大家都好过,又有什麽不行呢?」宛如在教训一个顽固偏执的大孩子,服部的语气是好气又好笑,「我知道『军神』不可能这麽做,但在我们忍者的观念里,只要能达成目标,任何手段都算正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