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息这次催生的小树有一米高。
风息睡着了。
风息说他想你。
……
林林总总,事无巨细,风息只觉得胸口堵得发闷,不由扔下手机,仰起头深深地呼吸。然而目之所及,这间公寓里到处都是自己生活的痕迹,无论是书桌上三人的合影、衣柜里色彩鲜艳的童装,还是窗台上满满当当的盆栽、门框边记录身高的横线……以及床头的墙上,整整齐齐挂了好几排的“风沙止息”纪念章,当中夹杂着一个做工粗糙的圆形铁片,上面的图案勉强能看出是棵树的样子,边上写了个丑丑的“风”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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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倒了小黑,接下来的逃亡便毫无悬念。就像风息无数次在脑海中模拟的那样,他先叫车将自己送到车站,快速换过衣服,再以一个孩子单纯无辜的笑脸作为幌子,混在旅客之中上了火车。待车离开站点,他便从洗手间狭窄的窗口翻至车顶,在第五个扳道口处跳下,再攀上二十分钟后从此经过的另一趟车。就这样,风息在没有动用半点灵质力的情况下,全然以人类的方法,无声无息地离开龙游。
这个计划简单而有效,小黑至少需要一天才能醒来,哪怕无限提前折返,想要找到他的行踪,也必然需要会馆介入。而风息最熟悉会馆的搜捕流程,自己是妖精,一定是先由感知者寻找可疑的灵质波动,当此方法无效时,才会寻求人类科技的帮助。然而,哪怕会馆根据摄像头跟踪到自己上了某一班火车,也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搜寻自己究竟在何处换乘。
按照预先规划的路线,风息在荒野和车顶待了一夜,辗转来到隔壁省的荣田。这里是一处荒凉的小镇,正位于龙游会馆与安新会馆当中的空白地带,远离感知者的监控。当年,在他们躲避追缉的逃亡途中,曾在此处设立过传送门当做备用出口。
虽然过了五年,但风息估计传送门还在。他熟悉这类法术,哪怕目前灵力低微,修改另一端连接的地点并不算难——虽然他甚至直到现在都没想好该去哪里、要做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逃离那些他本不该享有的温柔与善意,逃离那个在人类的城市中日益软弱和懈怠的自己。
龙游还是干冷的天气,荣田已经下过第一场雪,东方的天空隐隐泛出白色。风息刚刚跳下火车,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整整一天水米未进、未曾休息,紧绷的神经略一放松,作为幼崽的身体便撑不住了。
风息伏在雪中喘息了片刻,不敢耽搁太久,凭借记忆朝小镇后废弃的矿山跑去。他的猜测没错,当年设下的传送门果然还在。斑驳的石板掩藏在枯败的藤蔓之间,为他释放的灵质力所激发,缓缓亮起浅金色的光芒。
恰在此时,风息忽然察觉有人接近,还未待他转身,便有锐冽风声迅捷而至。他下意识地反手格挡,枝条在掌心化为长剑,巨大的反冲力震得手腕一阵酸痛。
便是在他自卫的刹那,另有一道绝亮光华擦身而过,不偏不倚插入传送门的正中。法阵霎时化作片片流光,古旧的石板亦在同时轰然碎裂,风息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到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此的身影——
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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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荡山风之中,最强执行者如同神祇亲降,长发与衣袍猎猎作响。他踏过林间初雪,手中长剑闪着冷锐寒光:“风息,你就连一天也待不下去吗?”
强大的压迫宛若有形有质的海水兜头而来,竟令风息感到一阵窒息。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脊背却只抵上了传送门破碎冰冷的石板。
退无可退之际,风息咬牙伸出左手,握住酸痛的右腕,维持着剑尖向前的防御姿势。然而这并没有起到什么威慑,无限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那张素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尽是愤怒与失望:“你的诉求、你要的家园与自由、会馆的努力、人类的善意——你全都没有看到吗?!”
“你是怎么……”
风息脑中一片混乱,脱口而出的问题却猛地顿住了。无论是一路跟踪还是提前做了手脚,无限如何追上自己并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他为何会来追自己。
如果他的出逃从头到尾都是个局的话……风息感觉自己正被巨大的恐惧所吞噬,却还是强撑着精神,一字一句地问道:“我的三个同伴,真的获准离开冰云城了么?”
“没有。”无限的回答冰冷而断然,“上星期的评估,虚淮与阿赫依旧没能通过。”
风息一瞬间只觉得眩晕,几乎全靠背后的石板支住身体才没有摔倒。他胆敢逃走的原因,正是所有同伴获释,哪怕他原本并不打算去寻找他们,在会馆看来也几乎是他仍有谋划的铁证。更何况,如果那二人的评估没能通过,即意味着仍未向会馆妥协,若他这个主谋再死而复生,卧榻之旁、如何令人安眠。
这是全然的绝境,风息狠狠咬了下舌尖,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无限……大人,我什么都没有做。”
然而无限只看着他,摇了摇头:“你不会做么?”
风息哑口无言,唯独在这件事上,他无法为自己辩解,亦无法取信于无限。沉默片刻,他只能又道:“我的出逃与他们没关系。”
“这需要会馆的判断。”
“那,他们的刑期……会因为我而被延长么?”
“等回了会馆,你可以自己去问。”无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数枚铁片悬于半空,是蓄势待发的模样,“还是说,你要试试逃走?”
“无限……”
风息的声音发着抖。无限上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绝望的表情,是在龙游之战的最后,小黑关闭领域的时候。
这一次他没有再作无谓的哀求,而是沉默了很久很久,两人之间只有山风呜咽不歇。终于,风息一点一点地止住了颤抖,松开手,任凭木剑掉落在雪地里:“我明白了。”
他慢慢垂下眼睫,甚至还笑了一下,“无限大人以后如果有机会见到他们,替我说句抱歉吧。”
——骤然迸发的灵质如同流水四散而去,嫩绿的枝叶突兀地自雪地中萌出生发。风息闭上眼睛向后倒去,任凭那些新生的植物将自己包裹,竟是再一次选择了主动散灵!
无限几乎是在风息催发灵力的一瞬间,便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本能的反应甚至快过了飞旋的铁片,他不管不顾地穿过那些迅速生长的枝叶,一掌切上对方细弱的侧颈。
林木的生长停止了,无限剧烈地喘息着,赫然发现自己握剑的手居然在颤抖。那些久违的自责、无力、甚至是恐惧一股脑地涌上心间,孩子小小的身影逐渐与记忆中的大妖重合,这是第二次,他看着他自绝于面前。
风息毫无知觉地倒在那片由他生命所化成的树丛之间,如同安睡于绿色的坟茔,眉宇间的神色疲惫而解脱。
——他总是这样,偏执地踏上自认为正确的路,永远不给自己、也不给别人留下一点余地。
第十五章一五.病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