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员在鬼切脸上盯了几次，时长久到栗山差点准备拔腿逃跑，最终还是敲了章，放鬼切走了。

他们刚开出两三公里地，一个汽车充电站的标识映入眼帘。

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鬼切，忽然向他发话了：

“在前面的充电站停一会，帮我买点饮料。”

“你怎么不去？”

“谁知道我们有没有开出警察的地盘，这不是以防万一。”

栗山不满鬼切随意指挥自己，但又对他的话无可辩驳，因此不耐烦地去了超市，当他正在收银台付钱时，忽地眼角余光里瞥见那仿真人爬下车来，坐到驾驶座上去，他还没完成付款，就急急忙忙往外冲，只来得及瞥见后视镜里那双眼睛，汽车竟在他的视野里绝尘而去。留下他提着两瓶可乐在原地暴跳如雷，充电站里的工作人员都瞪着眼睛，吃惊地看着他把可乐砸在充电器上，里面冒着泡沫的棕色液体溅了一地，不一会总算有人敢来问他怎么回事，记者听见不远处有人正背对着他，手按着手机小声说话，似乎是在跟警察说明情况，便收起了气焰，怕闹大了，自己偷渡仿真人的事情就要捅出去，于是他强迫自己从狂怒中清醒过来，只能苦笑着对那些工作人员说，他跟他朋友出来旅游，中途有事分道扬镳了，并乖乖地支付了污损设备的赔偿金，并叫来租车载他回去了。

而鬼切——鬼切已经穿出了城际公路，车速调成高效模式，车载香水瓶里的黄色液体摇晃个不停，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获得了完全的、短暂的自由，

他既不愿东躲西藏、数着剩下来的寿命过活，又不愿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博弈的棋子，他一早就决定好了，要让自己终结在被人类抛弃的那片荒芜的土地；那片他曾在河对岸，隔着挂着三具尸体的铁丝网眺望过的化外之地；

从前他不懂为什么那几个仿真人要越过河流往外跑，明明那是一片虚无的废墟，现在他明白了，垂死的大象会离开同伴，主动地为自己寻找墓地，将死的仿真人，也会如此——而城市里实在太拥挤，没有一片可安眠之处。

他摇下车窗，呼啸的冷风立即钻进车厢里，发出旋转的呜呜声，车里接入的网络已被提前切断，没有导航，他无法准确得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自己离城市越来越远。

在逃离中，他仍忍不住回过头去看那座罪恶之城——那片处在城市边缘的被精心保护着的绿地，正勉强地遮挡着身后五光十色的建筑物，仿佛亚当夏娃那片遮羞的叶子。

过了五点，正是夕阳西下的时间点，地平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西边空中，一轮笨重红日，正在缓缓下坠，仿佛天幕无法承受住这样的重量，天地间散漫地铺满了赤色的霞光，照亮了枯干贫瘠的地面，照亮了他死灰般的眼睛。

他驾驶着这一辆小小的车，皮肤，指甲，牙齿，都浸在这样的红光里，如同裹着一团逐渐暗淡的火焰，车是画中的景，他是景中的人——直到他从光明驶进黯淡的夜色。

稀拉拉的残破建筑群出现在视野里，高高矮矮，其间似乎分布着一些可以被称之为“街道”的空隙，鬼切对着它注视了一会，然后慢慢靠近它，把车停在一间三层的小公寓边，走下车来。

使用过度的旧车在这一刻耗尽了电量，呻吟着熄火了。

显然，这里是旧时的城镇，在那场战争中，仍有一些未毁灭的建筑还得以留存，只是像他一样，两者都是失去价值的东西了。

倒了的可以再建，破了的可以再造，死了的可以再复制，人是多么精明，总是有办法解决“失去”这个问题。

但他已经彻底不在乎了。

他主动选择了放逐自己，在被世界审判以前，先一步决定了生命终点。

他感觉到脚下踩到什么刺硬的东西，于是低下头去看：

竟是一堆野草，一株被碾碎的草枝歪斜着躺在地上，散发出清新的腥气。

这里应该彻底死寂了，据说，每一寸土地都布满了毒性的灰尘，十多年来，人类将它遗忘在脑后，对它避之不及，在政府的宣传里，这里早是寂静岭一样的可怖所在，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却出现了生命的预兆。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不禁感到吃惊，走上前去，前边散落着一些稀稀落落的水坑，

几只灰褐色的蜥蜴趴在湿凉结块的沙子上，察觉他来了，机敏地逃走了，墙根下，水坑边，都有草丛的分布，东一处，西一处，草叶上倒映着冷蓝的月光，或许还有别的生物，只是在黑暗的保护色中，很安全地潜伏了起来。

他又茫然地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心脏跳得极快，睁大了眼睛。

有什么东西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白色的毛发稀脏，蜷曲，结块，显然从来都没有洗过澡，但仍然是活物——它还在呼吸，胸腹起伏。

那是条活生生的狗，虽然很肮脏，但就凭这一点，鬼切才能够分辨，这不是条电子狗；那些人为制造出来的宠物，自带清洁系统，要干净、漂亮，一尘不染，听话，永不咬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脱口而出，然后又意识到，它什么也听不懂。

狗也抬起头来，吃力地观察着他，前腿微微地支撑着地面，不断地打抖。

他望着它，看了又看，呼吸急促起来，这动物给他的记忆带去了灵光一现，他想起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在源赖光给他看过的许多影像中，在他的梦境里，那片阳光灿烂的草地上，窝在那对恋人之间的雪白博美犬，像一只绒绒的毛球。

他蹲下来，手指插入狗凌乱的毛发中，碰触到了底下温暖的皮肉，摸到了一个黄铜色的生锈的名牌。

他的手指在发抖，像缺钙一样疼痛，抽搐，慢慢地辨认着上面的字母，但是上面只用英文字母镌着一个单词，那明显是人给会给狗起的名字。

他感到一阵恍惚，然后突然大笑起来。

当然，当然不会是那只狗，他在做什么梦！——十几年过去了，它的寿命早就耗尽，早已死了，至于这条偶然出现的白狗，或许也是从城市里逃出来的，或是被哪个人类带过来，遗弃在这里的，怎样都有可能。

这条狗被鬼切抚摩，却没有挣开他的意思。相反，它慢慢地向他靠的更近了些，低下头来，碰触上鬼切的腿，嗓子里发出呜咽的响声，就像靠近一个养育自己多年的善心饲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