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如来在迈步的间隔里屏息细听,无根水中唯有一片寂静。许是那人以野兽之姿无声前行,不欲透露半点行踪,可俏如来却觉得在这片岑寂中,却有着更多的、难以言状的、深切而哀恸的孤独。他心知这近乎空虚的孤独中,苍越孤鸣占去一半。而另一半,则是被他自己添补地涨满,不留一丝缝隙。
他无法自欺。
自那日一来,苍越孤鸣便再也未曾开口说话,往日的意气风发皆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数日如一刻的沉默与疏离。他仿佛不再是一头野性桀骜的狼,反倒更像是被驯服后乖顺温和的犬,默默跟在主人身后,不敢逾雷池一步。
苍越孤鸣在刻意保持距离,明眼人都看得出。而这不近不远刚好尺丈之间的距离,却好似成了一道天堑深壑,双方谁也不愿迈出至关重要的一步,只能任其横亘其间,造就一片难以捱受的空与寂。
他们曾经何其亲密——同榻而寝,抵足而眠,相依相伴,不曾有半刻分离。俏如来甚至对兽毛贴于面上时软硬兼容的触感都早已习惯,他也早已习惯无论身处何地,旁侧总有一个为他挡去危难困顿的苍越孤鸣。
记忆中的那双眼在看向他时,总是软的。或是缱绻,或是温柔,亦或是带着千万分的珍重,在每一寸光阴里静静凝望,带着些俏如来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给他带来莫大的踏实与安然。仿佛只要苍越孤鸣在,世间便再无沧桑事,亦无任何事可伤他。朝夕之间,尽是乐土。
但就是这样的苍越孤鸣,却对他遮、对他掩、对他隐、对他瞒。而这份欺瞒,则是发轫自俏如来见到狼兽的第一眼。
他无法释怀。
心中拥塞的情愫随时间流逝而转变,由开始的恼化为现下的怒,虽截然迥异,却同样让他心中郁郁,久不能纾。
——他究竟为何瞒我?
——是俏如来生而为人,寿元倏短。在苍越孤鸣的时光荏苒中,俏如来只是他千万年沧海中的一粟桑田,百年时光之于他,不过转瞬,故而没有剖白坦诚的必要?
——亦或是,于他而言,自己并没有让他信任到,足以坦诚相待?
千桩恼与万种问一一拂掠过心,然俏如来却都不想问,亦不愿问。他怕那些关于光阴短长的既定事实,也怕那些自怨自艾的念想一朝成真。他太清楚人妖殊途的终局,也生怕百年倏过,自己真的只会成为他长久生命中的一位过客。俏如来不甘愿如此,却也不得不承认如此——他与他,终究有所不同;他与他,终究无法至亲终生。
俏如来心中烦闷,亦心中怯然。他心中有那么多话想问,却每每含于舌尖齿列时又生咽回口,他怕言不由衷,也怕覆水难收,更怕那些话问出后便再也收不回,连与自己相距尺余的那道身影都会成为光影错落中的一幕镜花水月。
如此懦弱、如此胆怯、如此愤懑满身,俏如来自己都对如今的模样深感厌恶。但他仿佛陷入怪圈,自己将自己绕进个无解的死结里,无处脱身。
他想问,但又怕;他想近,却怕远。如此拉扯,如此纠结,于是便成了此刻这般心有千结、胸塞闷气、腹满愁肠的局面。
想到这里,俏如来又是一阵气恼,索性快了步子往回走,不再理会身后亦步亦趋的苍越孤鸣。
※
后来几日,俏如来对苍越孤鸣的躲闪因着心中难以纾解的别扭情绪而愈发明显了,不是视而不见就是干脆躲着。过于刻意的行止让苍越孤鸣生怕自己又惹怒了他,耷耳垂尾地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而他的呼吸则因无根水的影响而不甚通畅,眉目神色亦是难耐,看起来十分可怜。
他确是可怜。无根水对鳞族以外之人皆有影响,而妖族对此反应尤大,慢步缓走都十分困难,更何况俏如来几日奔波皆是快步而行,为追上他的脚步,苍越孤鸣不得不紧跟其上。一日两日尚且能捱,但五六日这番步调下来,直把他搞得精疲力尽、身虚体软,往日油润的皮毛也显出黯色,看得海境之人皆心怀不忍。
而他这幅模样,就恰好被“鳞王”北冥封宇看到,连半分遮掩都没。
俏如来得鳞王特许,除却危险边境之地外,海境其余各处皆可自由行走。他揣着那串持续发热的菩提念珠,一会儿到这,一会儿到那,漫无目的地四下走访探寻,而这一日,也是如此。一路快走,步履频迭,俏如来走得急,苍越孤鸣也跟得紧,待走至浪辰台附近时,苍越孤鸣已是气息不匀,粗喘阵阵。他见俏如来只是在周围徘徊,并无离去之意,便下髋圈尾,坐在一处边角,一边调整着吐息,一边仍凝神望着远处的白色身影。
他身体不适,心神便再也分不出一分给周遭,故而当北冥封宇近身时,他也未有察觉。
北冥封宇是在浪辰台外看到苍越孤鸣的。彼时见他,虽是沉郁寡欢,却也精神尚可;可这时见他,只觉这头狼不过在短短数日间便消颓不少,目露疲色,却也仍执拗地望着他自始至终都在凝视之人——那位名叫“俏如来”的白衣僧者。
这种眼神,这幅神情,北冥封宇几乎是在瞬间便确定了一件事——苍越孤鸣对俏如来的心思,只怕是与他对他……是一般的。
鳞王心念微转,似浮冰般眼扫过苍越孤鸣与不远处的俏如来,随即低吟半声,迈步前行。他在苍越孤鸣充满审视的目光下与之并肩片刻,声线压低,用仅有二人才能听得的声音低语一句:“看在你与俏如来皆帮过鳞族,本王这次就帮你一回。”
——至少让你们不要同本王和他一样,存有悔憾。
北冥封宇将后半句压入心底,也不等苍越孤鸣有所回应,便向俏如来走去。
苍越孤鸣看着鳞王的背影,眸光在瞳眸深处转了几轮,终是蛰伏下来,复又沉回眼底。他又将目光挪向远处那人,只觉视线所及皆是空无澄澈的白,那发丝间散出的檀木幽香犹萦鼻端,那双手的温凉柔软也好似仍抚于额顶。
他好似许久没有依偎在他身边了,苍越孤鸣想。
两心相离,不过半旬而已。
北冥封宇袍服繁复,上有珠玉环佩琳琅碎碎,行走时纵使再放轻脚步也会带起一阵金玉铿锵之声。也正是这响动让俏如来蓦然回神,转过身的同时向鳞王行了一个周正的佛礼,面上神色安然,眉目舒缓,端得一副温良恭俭让的儒雅模样。
“俏如来。”鳞王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方写着“浪辰台”三字的匾上,似是想起什么可喜的事般地柔了眉眼,顿了片刻,方才开口道:“本王看你在此处徘徊许久,是因你先前所提的灵物感应?”
俏如来迟疑了下,掌心贴在胸口处,默默点头——菩提在此处由温转热,确似感应到什么。
他静默了一瞬,鳞王却未等他回应。北冥封宇脚步一转,面向浪辰台而言:“既然来了,便随本王进来罢。”
他这话说得突然,也正合了俏如来心下之意。俏如来只见得眼前绛色披风一带一扬,随波而起,尚不及反应时北冥封宇便已行至长阶前,大步缓迈,径自往浪辰台登去。
鳞王走得快,俏如来只得拔步追上。他随着北冥封宇登上珊瑚长阶后下意识往身后望去,却只见得层阶长长,并无一人相随。此番愿景应如他所期许,亦是他亲口所诉求,然此时此景,却又让他心中陡起寥落,长阶有尽处,然在那尽处,却不知是否还有人守候。
俏如来回身入台,却未曾留意到远处有一双幽蓝深邃的眼,目送着他拾级而上,目送着他进入那高耸的楼堂,也目送着他飘起的最后一寸发尾消失视线尽头,穷极远望,久久不曾收回。
※
“俏如来,你来海境,也有十日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