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章十】
异象陡现,北冥封宇对此却不甚讶异。他微眯起眼,将渐渐稀薄的光晕纳入眼底,待最后一丝光影湮泯后才低回头去,对着俏如来问道:“这便是你先前请留海境时所言的异象?”
“是。”俏如来并掌合十,施了一个佛礼。而他又好似在犹豫什么,双睫频繁眨了数下后,方才支吾问道:“方才您说,若俏如来有话想要对他说,便要及时说出。话中的‘他’是指……”
苍越孤鸣,么?
“你应知本王所指何人,或者说……何狼。”北冥封宇看了一眼俏如来,随即背过手去,缓步前行。二人行至一小亭,待双双落座后,他才继续开口:“你躲避的行为太过刻意,也无怪乎本王知道。且莫说是本王,这宫里的其他人也都见得,连右文丞和左将军都看到好几次了。”
“本王是过来人,有些事自然看得会比你清楚些。”鳞王语意稍顿,双眼扫过俏如来微蹙的眉,“有些事若是闷在心里,过得时间长了,总会生出些极端片面的想法。你与觞儿年龄相仿,本王应算得是你长辈,若你信得过本王,便将压在心里不便当面与那人说的事说给本王听。或许,本王能给你一些作为过来人的经验与建议。”
他说完后便不再开口,将肘臂置于桌上,静静望着俏如来。
正如北冥封宇所说,他是过来人,他也曾于年少时心怀惴惴,亦曾于独处时暗自烦恼。那些独属少年人的矜持与拘谨虽是青葱年华的重要特质,然在此种事上,若是继续矜持下去,只怕是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所以他在等,等俏如来将心绪理清后的回答,也在等他放过自己的瞬间。
——如此扪心自惴,惶然逃避,何尝不是对自己的苛责?
北冥封宇望着俏如来凝重的眉眼,叹下一口气。
时间似乎过去许久,俏如来都未曾言语。院内角落处放置的随珠逐一亮起,恰似萤光一捧,落于浪辰台中,反倒衬得僧者白衣更是朦胧。而就在北冥封宇觉得俏如来不会倾吐时,他在这满院寂静中,听得一声细若蚊蚋的轻语。
“……俏如来……”青年似是定下心神般,攥紧掌中晶珠,“俏如来不知,应如何理解……两种几为背驰的感情,是如何共融相存的。”
“鳞王方才言及,师相曾有许多事未曾坦言,而他瞒下诸事之举,您……是知道的。但您方才也说,您与师相亦是相互扶持、彼此信任的关系。”
“您选择无条件的相信,即使是在您知晓师相对您有所隐瞒的前提下。”
“俏如来想知……您是如何能够对一个对您有所隐瞒之人继续保有信任之情的。也想知,您是如何做到如此宽纾能容,接纳下那人的不直言与不坦诚。”
“一个人将一件事瞒下数十年,难道这个人的动机与目的难道不值得怀疑么?”
“如果师相自与鳞王相识之日起就瞒下一桩秘密,那么若等着秘密被他人拆穿,您还会选择继续相信师相么?”
“俏如来愚钝,无法自解。还请鳞王为俏如来解惑。”
问题接踵而至,语气又促且急,俏如来的心绪也随着那些症结话语逐一诉出口而变得激动不已。待他说完最后一句时,原先端方静肃的脸早已憋得发红,他气息带喘,胸口伏动着,被他绷了数日的冷静假象好似在此刻被自己亲手毁去。
就算他面对的是高居庙堂的一境之主,就算他现下这般问话不合理法,他也将那些萦绕心头的、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就这样和盘托出。他太想知晓答案,他也太想得到开解,他迫切渴求一个足以让他走出这思绪死角的关窍,来让他放下心中久居不去的梗塞,让他全然接受那个对自己有所隐瞒的苍越孤鸣。
他这般模样尽数落在北冥封宇眼里,换来的是对方眉目微展,暗含爱慈的模样。鳞王只觉俏如来此刻眼带困色、心绪纠缠的样子,像极了当年那个第一次发觉欲星移有事瞒着时,在书房闷了一整天的自己。而那些被青年问出口的话,遣词措句虽有所不同,但内中饱含的困惑却仿佛是他当年扪心自纾时的复现,故而他只待俏如来话音稍落,便不假思索地开口答曰:“本王不会怀疑他。本王选择相信他。”
落字铿锵,毫不犹豫。仿佛无论再来多少次他都会给出同样的回答——此心拳拳,天地可鉴。
俏如来似是未曾想到鳞王会答得如此之快,且会如此坚定。他愣了一瞬,随即问道:“为何?”
“他可曾加害于你?他可曾让你受伤,亦或让你陷入危难境地之中?”北冥封宇追着俏如来垂下的视线望进对方眼里,“至少欲星移没有,从来都没有。他的所作所为,包括欺瞒与隐藏,都是为海境大局着想,也都是为了为本王分忧。他的立场从来都是海境,他的出发点从来都是本王,本王又怎会对他所做之事有所怀疑?”
“你口中所言之人,可曾做出本王所言之举?”
俏如来紧扣佛珠,垂目不语。
“本王并不知晓你们往日是如何相处的。但这些时日本王所看到的,皆是他跟在你身后,时刻保护着你。方才在浪辰台外,他见到本王,第一时间不是回避,而是警惕与审视,足见在他心里,你之安危比何事都要重要。更何况,他的眼神始终未离开过你半分。”
北冥封宇见俏如来神色微动,便将话顿了半刻,待对方心绪似稍安定后,方才继续说道:“若有一人,经年与你相依相伴,所行之举既未谋财,亦未害命,反倒是时刻傍你身侧相守相护,会因你陷入危局而万分焦急,亦会因你疏于防范而徒生气恼,那依本王看来,他并非对你有所图谋,至少于你而言,他不会怀有恶意。”
“而若是这样的人,怀揣隐秘之事,行欺瞒之举。本王倒是觉得,他如此行事,必是有所苦衷,亦或是时机未到,他无法和盘托出。”
鳞王抬手,制止了俏如来尚未出口的发问,续言:“本王知晓你问何事。只是,俏如来,人生在世,漫长光阴中谁都会有些不想宣诸于口、让他人知晓的秘密。纵使与亲近之人相处,也会因或这或那的原因而不得不对对方有所隐瞒。他不对你倾诉,并非全然是他不想与你倾诉,也可能是尚未到一个能让他和盘托出的最好时机。”
“而你要清楚的——有时,欺瞒他人之人不比被欺瞒之人心中好过半分。不如说他们会比那些被他们欺瞒的人更痛苦,也更难过。”
“心有所苦,不能尽言,只怕是这世间最难捱的煎熬。”
“若他未曾伤你、欺你、害你,你能做的,只有信任。信他对你的一片赤诚爱守之心,也信他与你共同构筑的点点滴滴。”
“况且,他的秘密在意外之时被他人揭穿,于他而言,本就心有不安。而你此时的怀疑与疏离,或许之于他,是一种无形的伤害。”
“本王希望此时的你,能选择继续信任那个不曾伤害你的他。”
“去面对你所逃避的,去倾听你所疑惑的。把你心中想要讲出的话说给他听——在他还能听得到时,说得清楚,说得明白。”
“本王不希望,你在这件事上会同本王一样,抱憾余生。”
俏如来抬起眼,望见的,只有鳞王一双如冰般透蓝的眼,里面好似掬了一捧光,一捧撒在无垠无波的海上,随着波涛逐流而碎裂的光。那光几经明灭,骤而散去,留下的,只有满目的眷思与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