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你对我瞒着的所有事了?”
清润温雅之声乍起,苍越孤鸣不曾抬首,低闷了嗓子,应了一声“嗯”。
“很好。”俏如来状似了然般点了下头,绯睫半垂,掩住眸底四溢流转的光。他在应声后便没了言语,手指蹭过晶石圆珠,忖顿片刻,而后开口:“还有其他的么?”
“……没了。”
“没了?”
“没了。”苍越孤鸣斩钉截铁地答。
“嗯……很好。”俏如来复又颔首,指尖轻拈起袈裟边沿的金线纹路,揉搓两下,而后又将其抚平,如此反复几轮,才抬了眼,望着坐于身前的灰银狼兽,认真说了一句:“既然没有其他的,那么,俏如来有一笔账要与你好好清算一番。”
“……帐?”苍越孤鸣仰起头,一双眼里满是惊诧与讶然,他在青年眼中看到自己此刻惶然无措的模样,不禁心生惴然。僧者双眸烁金,如旭暖阳,那波涛未起的灿然眼底此刻似有暗光流淌,柔绵轻和,一眼望去,竟是望不见尽头。
“你先变回人形。”俏如来神色淡淡,将手收拢回僧袍云袖中,“而后再与你清算。”
西苗之主心中生疑,却也依着青年所言乖乖照办。他在发动狼妖之力时悄然觑了一眼俏如来的神情,却只见金眸沉然,眉舒目缓,全然不能从中读出对方意欲何为。苍越孤鸣只得将那颗被提至喉管的心堪堪安抚,沉眸敛眉,妖力渐催,在僧者看似平静的目光里,化为人形。
这是俏如来第二次见到苍越孤鸣的人形,却也是他第一次仔细端详他的模样。
立于俏如来眼前的是一位年纪与他相仿的妖族青年——高大,清俊,同时亦有着久居高位者才独有的勋贵雍华,五官深邃而英武,却于敛眉垂目间,似有愁容。
那仿佛是历经数千年的风雨沧桑后方得以沉淀的岁月哀荣,生死看淡,命运轮转,一切兴衰荣辱皆已尝过,而此刻留于那双眼里的,唯有阅尽千帆后的沉与稳,以及铅华褪尽后的淡与真。
青年的发是紫黑色的,以高冠束起,饰以绒条金环,极尽奢贵。想必是两界风俗相异,那人虽头顶高冠,却未插簪佩带,反倒是将鬓侧长发编结成辫,并以铜圈金环勾连,垂于腮边,只消轻微动作便可带起发辫轻摇,落影绰绰间,将整张面孔都显得苍白而瘦削。他的衣袍颜色如他的发一般,也是深重的紫与沉暗的黑,宽大而厚重,繁复的几层堆在脚边,与俏如来落于身前的白色僧衣叠于一处,形成黑与白、暗与光的鲜明对比。
纵使金玉宝钻装饰其中,却也难掩这一身王袍重担,饱经尘寰。
俏如来望着眼前青年,目光所及处,却是那双如苍空旷杳、沧海浩瀚的眼。
他极喜欢那双眼——灵动,澈透,仿佛纳藏了一片碧波无垠的海,也好似蕴进了整片广袤无际的天,苍碧水洗,如天似海,是那种一眼望进,便会被吸入其中的、幽静深远的蓝。那双眼的主人内敛而深沉,将心中所有想说出的话都框在了这一双眼里,每至四目相交之时,俏如来总能从那双碧蓝澄澈的眼里,观望出那被他压在皮囊下的一颗真心。
俏如来站起身来,一步又一步往苍越孤鸣走去。青年看着那双金色的眼逐渐迫近,下意识地就后撤了一步,但思及方才对方雷厉风行的举动又生生停下来,只能看着俏如来走到自己身前,抬起一张清秀的、仅有自己巴掌一般大的脸,张嘴说了一句:
“别动。”
苍越孤鸣点点头,神情尽是木讷。他比俏如来高了一个头,纵使俏如来抬起头来,鼻尖也才能堪堪碰到自己的下巴。
他不敢动,只能看着俏如来向着自己伸出手,捧住自己的脸。他感觉贴在自己脸上的掌心冰冰凉凉,带了些湿意,却又柔柔软软,让自己的心神一阵恍惚。
他看着俏如来的脸在眼前越放越大,他感觉到嘴上贴上一片柔软,他能闻到俏如来身上浅淡的木质芬芳,他只觉得心如擂鼓,耳边都是自己快速鼓动的心跳。
唇上的触感柔润微凉,苍越孤鸣只觉得嘴边那块皮肤被俏如来的呼吸喷撒成一片火烫。他的手不知应如何动作,只好安安分分地放在身体两侧,从掌心到指尖都在发颤。
他呆呆地看着俏如来捧着自己的脸,亲着自己的唇,然后微红着脸结束了这个吻。直到俏如来一下把他推开才晃过神,看着对方,半天都说不出话。
“这是回敬你的。”俏如来红着脸,落下悬空的足跟。他发觉自己脸颊有些热,烧得眼角都在发酸,下意识就把苍越孤鸣推开,掌心硌到对方胸口的狼牙项链,有点微微的疼。
他并不会接吻,只是学着先前苍越孤鸣对他做的样子依样画葫芦,用自己的嘴去贴对方的唇。他没想到与人亲近是这样让人感到不知所措的事,情急之下手底用力了些,看到苍越孤鸣因为自己的动作而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不由笑出声来,金色眼底掠过一丝微羞与促狭,对着呆愣的狼王,极快地说了一句:
“礼尚往来,这是算账,你……莫要想太多。”
话一说完,也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一扭头,一转身,又蹬蹬蹬地跑回房间,“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耳畔边传来的木门关上的声音,伴随着无根水蔓延开来的涟漪,重重敲在苍越孤鸣心里。这点声音听起来沉重闷钝,但在他听来却是无比勾人心弦。他收回眼神,目光落在方才俏如来坐过的回廊上,极其缓慢地抬起手,苍白的指尖抚上尚带余温的唇,嘴角弯起一个轻浅的弧度,整个人都陷入了巨大的狂喜之中。
上一次的亲吻,他怀着愧疚,他心有愤懑。那时候俏如来的唇,冰冷僵硬,不带一丝温度,舔舐辗转间似乎有血味腥甜,吻起来只觉得一颗心都被揪起来,疼得发颤。
这一次,俏如来主动吻了他,许是消了气,让那唇都柔软了不少,湿湿软软,还带着他身上惯有的清香,吻起来的时候一颗心都鼓动地狂躁,一下一下快速击打着胸腔,让整个人都变得火热。
苍越孤鸣舔了下唇,只觉舌尖微暖,似有微甜。
那味道就像儿时在狼族草原徜徉时,嘴角蹭过的、盛开的夜光花,那花瓣带了些蜜,微凉微甜,蹭在唇上,滴在心头。
他轻轻笑着,笑得眉眼都弯起,一双蓝眼清澈见底,里面都是满满的欢喜。
苍越孤鸣微红了脸,原本苍白的双颊染了绯色,他心知这种让脸庞发热的情绪叫做羞怯。他所经历过的、那些数不清的岁月之中,从未有一刻曾产生过这种情愫。他突然感觉,往日的那些年岁光阴,都抵不上方才双唇相接的倏忽一瞬,那甜蜜的、微凉的、柔软的唇,印在自己唇上,也印在自己心头。
苍越孤鸣望向那座小屋,他知晓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人就在那扇紧闭的门里,哪里也不走,哪里也不去。他刚刚亲了他,或许还踮起了脚,只要想一想那副样子,他的心就止不住地软和下去。
他红着脸,噙着笑,痴痴地站在院子里,久久没有动作。
而木门扉内,俏如来也微红着脸,手捻佛珠,一遍又一遍念着《静心咒》,一声又一声念着阿弥陀佛。
但一颗心早已满布涟漪,亦久久不能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