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成王败寇,手中可用筹码已然不多,他也一定要回去。无论如何,在这一场博弈结束之前,他总要奋力一搏,为所有被牵扯进来的无辜者正名。
第4章
一天功夫,乾坤易位。六界都在盯着,新天帝御宇,当如何给此次宫变事件定性?
夜神举事犯上,证据确凿,若定为谋逆,书入史册,则是为乱臣贼子,其罪当诛,且千秋骂名,累及身后。
而新君带甲入宫,揭破夜神所谋,却又趁机夺权,这算护驾铲逆,还是逼宫迫父?
太微下诏退位,又当记作自愿内禅,还是被迫让位?
朝堂政治,几方博弈,要粉饰太平,无非也就那么几条出路。故而很快,结论便出来了。
大权已然旁落,有些事情定要遮掩矫饰,结果不言自明。太微必然是“自愿禅位”,火神必然是“护驾持正”,唯独还有揆度余地的,也就是对于夜神的处理了。
新君下诏大赦天下,并称夜神入宫兵谏,虽惊了圣驾,却起于目睹朝堂式微,实属忧虑政事,乃被迫为之。念其劳心为公,弄兵之过止于昨日,不以为罪,同党概不追究。并召其回朝,仍领故职,参政议事。
——夜神所为,视同“兵谏”,而非“逆乱”。这便是新君一锤定音,做盖棺之论了。
同时,新君召太巳仙人而视之,分赏其麾下将士,安抚军心,卖得一手好人情;其后,天帝又借言,观邝露妥帖审慎,甚为欣赏,如此人才宜充庭掖,当场封为御前尚义,就此将之留在了后宫。
不得不承认,太巳仙人是个聪明人,其人既精于钻营投机,暗中附庸夜神,丝毫不显山露水;又善于审时度势,因势利导,充分做了自保打算。
旭凤一面看不起这样的贰臣,一面却又不得不留着他以便稳定时局。天帝毕竟此前统兵多年,驾驭人心亦自有道,此处也玩了个心眼,将太巳仙人的宝贝女儿扣在手里做了人质,倒不怕这老滑头还能再翻上天去。
亲下敕谕,昭告天下,慰问乱军,不罚反赏。天帝这拨善意释放得十分诚恳,消息很快传遍天界,混乱情势因此而稳定下来。逃亡在外的夜神收到示好信号,动作也十分迅速。于是宫变翌日,夜神便即返朝,前来自投述罪。
如果观之史料,关乎于这段记载,史笔也许只用短短几句话,就掩盖过去了背后那些权谋博弈。然有一件事,虽看似信笔写就,后世却无论如何无法忽视——
夜神回宫,谓之自首请罪,入朝当日,却是素衣缟袂,经正殿大门而入,尔后戴孝上堂。
其时,国无大丧,为谁守孝?且赫赫天宫,帝王威势,有几人敢于公然缟素面犯天颜?
而新君竟不以为怪。
母丧,服孝三年。
润玉没有忘记,他欠着娘亲什么。
回朝之前,夜神去了一趟洞庭湖,身后还跟了个尾巴。
虽蒙受附逆阴云,但先任洞庭君在时,对于洞庭水族确实勤加照拂,故而这些水族感念其恩泽,在云梦泽还供着她的灵位。润玉换过了孝服,长跪灵前,三度叩首之后,犹然久久不起。
待他起身,发现自己换下的婚服头纱,已经不见了。
火神还站在那里,面有局促,不安地看着他。
对于这条尾巴,润玉象征性赶了赶,见对方不走,也就随他跟着了。恩怨当分明,债仇自有主,这云梦泽,火神愿意进来,润玉倒也没打算在此处扎他的心。
只是在这位火神的梦里,润玉看到过一些超出他理解范畴的东西。
比如看到梦里的“自己”死去,太微判他是为乱臣逆子,定了他的千古骂名,自然无人顾及他身后,也无人敢来吊唁他,只除了眼前这位火神。
仙神身死神灭,故那个“润玉”消逝之后,也只留下一串人鱼泪,被火神捡去,建了一座衣冠冢。“叛戾逆乱”如他,死后竟也还有人不吝于慰他一陌纸,三炷香。
甚至于在璇玑宫被封之后,火神还敢于正面犯禁,独自去了一趟四余阁。他在梦里,看到火神呆在室内,挨个抚遍阁中遗物,枯坐良久,又抱着“润玉”留下的一件白衣,把头埋在膝间,弯腰曲首无声泣下。
最最超出润玉预料的,是火神将那件白衣带回栖梧宫,当晚就穿在了自己身上。
他自知身量不及旭凤,体魄也不及旭凤,一向为此而暗自遗憾,毕竟沈腰潘鬓并非男子正常之态。他的衣量,长短尺寸,自然也就跟旭凤全不贴合。
但火神将“他”的白衣贴身穿在里面。这可太不伦不类了,过于亲密而不合礼制,似乎有点像某些人界诗作悼亡怀故的具化,心之忧矣,曷维其已。而悼亡诗原只专题于夫妻之间,且特指丈夫悼念亡妻,无论如何也不该适用于火神与夜神。
润玉看到,梦里的火神,揣着某种不能言说的心思,把一件普通的白衣,穿成了过犹不及的亵衣,也像是难以名状的丧服。
某种程度上来说,润玉也有些后悔,当初轻率地进到这位火神的梦中,就好似无意间撞破了某些不可示人的秘密,直面了他隐秘而阴私的无名心事。
这样的情绪,太炽热又太私密了,就算润玉自觉本该与己无关,被这把情思一绕,也要生出种引火烧身的错觉来。
如今,他刚刚脱下的婚服和白纱到哪去了,望着火神故作无事又难掩窘蹙的脸,润玉发觉自己竟不敢深想。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