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时光斗转数十万年,当歌声再度传到蛇山时,已经变得沙哑刺耳起来。
他记忆里的姑娘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饱含仇恨的妇人,她不停地用歌声从冷宫深处传来催促:
来救我,我需要你,还有……杀了润玉。
最后一点尤为重要,她总在重复。听得多了,耳朵起茧,廉晁也会忍不住想,究竟是哪里行差踏错,才导致他们走到如今的地步呢?但他已经累了、老了,不想再去思考那些,过往的心碎过多的消磨了他的生命,但荼姚不肯罢休。
她要他杀了润玉,替旭凤报仇。润玉是谁,旭凤又是谁?他大抵猜到应该是太微那个臭弟弟的两个儿子,臭弟弟又生臭小子,真是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但他又不认识这些臭小子,上哪里去杀呢?没想到又过了几天,润玉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如今已是天帝之尊,单看衣着打扮,却和太微不像一路——太微重华贵,衣袍上都要有金色纹样,越耀眼越好,润玉却低调许多,但他说话谈吐之间,又确实是臭弟弟生得臭小子无误,都是一样的城府深,一句话能拆解出八个意思,一双风流多情目,嘴唇的形状丰润柔美,是个能扮猪吃老虎的相貌。
以貌取人不对,但廉晁即刻便对他产生了恶感,纵使他后来说要索取玄穹之光去救他自己的臭弟弟,做大伯的还是不为所动。
“你弟弟是一只凤凰,谁能害得了他?”廉晁道,“说实话,是你将他杀了,现在又后悔,想用九转金丹把他复活,对吧?”
哪知道他这个侄子还是有几分出其不意的能耐的,润玉闻言却道:“不是。”
“不?你弟弟不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润玉道,“但我不后悔。”
“……”那你岂不是好棒棒,廉晁心道,润玉脸上果然没有一丝后悔的迹象,他看上去坦荡无忧,气定神闲。
是什么遭遇才能铸造了这样一个人,能在谈论手刃亲弟弟的时候连眼也不眨一下啊?
“那你又为何要复活他呢?”
润玉沉默片刻,最后道:“为了与他一刀两断。”
啊,你这样说就明白了——其实死别不比生离,一个人死了,另一个还活着,死了那个再也没有话说,而活着的那个却总要不停地揣测,很折磨人。但若两人都活着,把话说清从此恩怨情仇一笔勾销,那就很不错。
虽然达成了短暂地理解,但并不妨碍廉晁不喜欢他这个心机深沉的侄子,那个叫旭凤的听着倒还讨喜一些,但全无防备地被亲哥哥弄死,大概也是个憨憨。
真是烦死人了。
廉晁愿付出一切,只要荼姚能别再唱了——杀润玉与否,倒还是其次的,他于是开口:“你可听过与星河交界处,有一条岩浆河流,名叫不可追?”
润玉自然知道,这小子确实很随太微,既如此,那不怪廉晁了。
“你去取来一杯不可追的河水,我便将玄穹之光给你。”
若取回来,算他命大本事大,那这样的本领能耐,也非如今的廉晁可以轻易杀死,荼姚爱唱就唱去吧,可若取不回来、在时间之河边上丢了命,那更好,荼姚该心满意足了。
他却不知这个举动无意中竟然和润玉在旭凤身上采取的态度不谋而合了——交给命运吧!我太渺小,我太脆弱,适当的时候就交给命运抉择你的生死。
润玉领命离去,走时躬身行礼,礼节周到、优雅美好,作为长辈挑不出错来。
怪只怪是臭弟弟的崽吧,不然倒还能坐下喝一杯。
此后便是一年时光匆匆流逝,润玉未曾再来。收集九转金丹的材料需要时间,廉晁也不急,旭凤还挂着,自然也不急,唯有荼姚急得很,可她唱累了,唱不动了,声音也变得嘶哑难听。有一天晚上,她没有唱歌,只是低声道:“你可曾想起过从前?”
廉晁没有吱声,一如过去的数十万年幽幽岁月。
荼姚自此放弃,不再歌唱。廉晁却知话已出口,润玉必定会有前往不可追的那一天。却没想到润玉还未回来,先来了个女娃娃,这女娃娃生得精致可爱,有三分花神的姿容。
她叫锦觅,也不知道是她信息比较滞后还是啥的,她一来,就扑通一声跪下,把哀求玄穹之光那段儿来了个遍。
廉晁有点尴尬,也不知道该不该说:“那个,天帝润玉……”
锦觅露出惊恐的神色:“不要让他知道,他来过了?他在哪,是来抓我完婚的吗?”
噫……廉晁上下打量她几眼,心想现在怎么,天界男女谈恋爱都不讲究情投意合、有共同语言了吗?不过也是,润玉那种心机深的,可能就适合这种傻的。他道:“不必紧张——你索要玄穹之光,是为救旭凤?你与他什么关系?”
“他……”锦觅语塞,“他很重要。”
显然没有重要到为他背弃婚约远走高飞的程度,廉晁心道,反正润玉必定是去时间之河了,骗几个孩子好没意思,干脆给了也行。但……
说给就给,岂不是很没面子。
“你需给我一样极珍贵的东西,就把你眼里的色彩给我吧。”
锦觅一口应下,自此只能看到黑白的世界——但也没什么所谓了,她也看不了太久。廉晁是神子,上神之身也只能承载玄穹之光三个时辰,她是一朵六瓣霜花,拿着玄穹之光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化了的。
锦觅不知道,不过就算她知道,能用她心里的办法,去救她心里的那个人,也值了——虽然都是白白浪费,不过心意第一嘛。她即使化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廉晁大概是知道的,但他老了,也懒,想提醒,又懒得提醒,算了吧,小辈的事不搀和。
就这样,润玉奔往时间之河,去取廉晁所要的河水,而锦觅却已经带着玄穹之光返回天界,去炼九转金丹,蛇山路途遥远,当她回到天界时,真身已然融化殆尽,只剩一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