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恺凡不是不会回头,一定是走得太远,听不见自己说话。
钟子铭听见内心有个声音在说:你看,哥哥来了,那是我的哥哥,他像16岁那年,很温柔、很坚定地来了。
田昕冲门外的谢斌喊:“叫救护车!”
不知过了多久,钟子铭听见很多声音,好像是田昕,好像是妈妈阿梅,又好像是冯聪他们在喊他,语气轻快地说:“子铭,振作点儿。”
“就是,哥们儿有什么好的都惦记着你!”
“哎,上回那茶叶还成么?往后得了新鲜茶叶,还给你送。”
“子铭,你不是说要带妈妈去看埃菲尔铁塔吗?妈妈来了!”
“钟子铭,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是下不了手术台,我绝对不原谅你。”
……
哦,最后一个是田昕的声音,钟子铭觉得很疲惫,浑身力无力。他睁不开眼,只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你不仅要看到我三十岁,还要、看到我的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她的声音凑近了一些,“咱们要长命百岁!”
“子铭,你听见了吗?我求你,我求求你了。”田昕哭得喘不过气来。
再来,他没有力气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直到抢救室上方的灯亮起,走廊寂静而空旷,田昕慌忙擦干眼泪,蹲在阿梅面前,“阿姨,你别担心,还有我,我陪您呢。”
阿梅嚅嗫着,眼眶里滚动着泪珠,迟迟不敢落下,她艰难地握了握自己的手,声音嘶哑:“恺凡,恺凡……都知道了?”
田昕顺着走廊的方向望过去,钟恺凡坐在很远的位置,单手抵在膝盖上,捂住了眉眼。
“他知道了,就在那里。”田昕伸手捋了捋阿梅的碎发,忍住泪意,竭力安抚道:“今天事发突然,钟恺凡知道真相后,本来准备走的,是子铭太较真了,太在意钟恺凡对他的看法,所
以才会情绪失控。”
“知道了也好……”阿梅拍了拍田昕的手背,“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告诉恺凡的,这样他们俩今天就不会大吵一架,但是,”阿梅呜咽着:“子铭太倔了,不让我跟恺凡说。”
田昕从口袋里掏出纸巾,轻轻擦拭阿梅的眼泪,“阿姨,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您。”说着,她恳切地握住了阿梅的手。
阿梅感受到她掌心传来的力量,她连忙点着头:“哎,谢谢你,我替子铭谢谢你!”
由于肺动脉瓣狭窄,心室间存在较大间隔缺损,钟子铭一出生,医生就说他活不了多久。手术修复程度复杂,他幼时还经常咳嗽,靠着药物和休养,竟然挺过来了。动手术的事情放在了他成年后,后来因为工作忙碌,一拖再拖,钟子铭原本打算旅行结束以后,安心配合治疗。
不料出发前钟恺凡突然来访,二人争执间将陈年往事撕扯开来,钟子铭情绪起伏极大,出现短暂性休克。很小的时候,钟子铭对死亡有着真切的认知,生命中的每个节点,他都在跟死神搏斗,要不是因为妈妈阿梅,钟子铭真想一死了之。
阿梅早年间有丈夫,但因为她无法生育,男人直接跑了,所以阿梅老说男人都是狗东西。
陈丽是阿梅的表亲,要不是看着子铭年幼多病,阿梅才不会答应这件事。那时候钟鼎恒还没离婚,工作又忙,对外面这个儿子不怎么上心,陈丽怕孩子活不长,为了不让钟鼎恒发现亲儿子有病,想办法找了个新生儿代替儿子。孩子小,五官没什么辨识度,把亲生的孩子交给表姐抚养,自己抱养了一个。
直到钟鼎恒和章娅萍正式离婚,陈丽才带着6岁的钟灿出现在钟家。
生活稳定以后,在钟子铭15岁那年,陈丽劝说阿梅带子铭来北京。
阿梅养了钟子铭十五年,对这个孩子倾注了全部的母爱,比陈丽更爱钟子铭。如果不是为了钟子铭能够接受更好的教育、精心的护理,她不会带钟子铭去北京。
抱养来的孩子钟灿在钟家顺利长大,集齐了所有的宠爱和关注,是这个支离破碎家庭里的连接点,时间一晃,钟灿已经与钟家人融为一体。阿梅不想拆穿真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钟子铭能够回到北京就行了,一旦钟子铭长大,能够独自面对生活,就可以展翅高飞。
‘寄人篱下’那几年,阿梅想尽一切办法让钟子铭觉得更舒服一点,呵护他的内心。不管怎么说,钟子铭的亲生父亲在北京有经济实力,不为别的,她只盼着钟子铭能长大成人,能健康平安,生活里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无论钟子铭怎么哭闹,阿梅非得拽着他,把他往前推。
钟子铭身体不好,需要昂贵的药物支撑下去,需要接受好的教育,阿梅没有这个条件助他起飞。
事已至此,阿梅顾不上什么脸面,如果豁不出去,钟子铭这辈子就完了。
反正名义上,钟子铭是阿梅的儿子,受委屈总比被生活熬死要强。
阿梅不怕钟子铭恨她,她怕他活不久,怕他失去活下去的信念,怕他碌碌无为。
但阿梅没想到钟子铭一直没能如愿远离钟家。
钟灿被爱包裹着长大,与人为善,心思澄澈而宽善,是钟子铭年少时最亲密的朋友,不是兄弟,胜过兄弟。当年钟灿去世,钟鼎恒气得病重,家里乱成一团不说,汇鼎内部纷杂,钟恺凡申请了外推,钟家需要有人来承担责任。
阿梅跟钟子铭聊过,不强求他留在这里,钟子铭知道一旦选择留下来,等同于身陷囹圄。但每当想起钟灿,钟子铭心如刀绞,他挣扎过,踟躇过,后来他还是想通了,不为别的,就为了钟灿,他也得守在这里。这一待就是好多年,他在汇鼎蛰伏多年,钟鼎恒需要知道暗处有哪些利益纠葛,钟子铭经手办了不少事,只是不能放
在台面上说。
钟子铭对钟恺凡的感情很复杂,在未曾知晓真实身世之前,他一直渴望被保护,很希望成长里有这样的兄长。但钟恺凡从来不拿正眼看他,冷淡又疏远,看着钟恺凡对钟灿好,他羡慕又卑微。得知钟恺凡是他亲哥哥,他对钟恺凡的在意,更是出于骨肉至亲,血浓于水。
多少次,他都希望钟恺凡能回过头,不用驻足,只要能看他一眼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