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夜?”
从刚才起奚夜就有些奇怪,难道他中了妖怪的邪术?黄予安端详了好一会儿,奚夜一动不动,神思恍惚,肉.身离魂似的。黄予安又唤了一声,奚夜的眼睫微微眨动,双目渐渐恢复清明。
浓重的黑夜如同鸦群飞散,男子的身影消逝于空,少年奚夜的眼眸里再次倒映着那一抹雪白的身影。
那个名字和他一样的男子对质问他的人说:我要用你们的血,祭奠她永逝之魂。
昆仑虚的道袍,如墨倾洒的长发,清秀的面容,嘴边温和的笑容,如星的眼眸——那人在说话时,心中所见的便是阿亭现在的模样。那人的眼里有着森冷的寒意,然而奚夜却能感受到他内心誓要血洗整个玄门的愤怒和仇恨。
奚夜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一抹白色,他侧着脸看去,来人面容清隽,神态冷然,身着和阿亭同样的道袍,应该也是昆仑虚的弟子。阿亭手中的剑忽地消失,她对着来人笑道:“济慈,还好我撑到了你来。”
少年已走到了妖怪的尸体前,他道:“师姐,下来吧。”
阿亭被妖怪用蛮力撞得全身疼痛,跳下来时济慈伸手扶了她一把。阿亭道:“你过来时有看见那些从庙里逃走的人吗?”
济慈道:“青城派的人已将他们护送至城门那边了。”
阿亭道:“那我们把他们也带过去吧。”
济慈点头应了一声。阿亭四下张望,济慈问:“找什么?”
“我束发的缎带……”阿亭想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找不到索性就不找了。
“阿亭道长,”黄予安站在碎成蛛丝形状的一面墙壁下,喊道:“你的短剑。”
阿亭笑着走了过去,她身后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处,短暂的对视后奚夜先移开视线。眼前这个名为济慈的昆仑虚弟子的修为远在阿亭之上,他为何不直接帮她?
待阿亭和黄予安归来,四人一同往城门的方向走去。奚夜走在济慈身侧,他目视前方,低声问:“你当时为何不自己直接动手?那样不是能更快解决妖怪吗?”
济慈看了看他,回答道:“那是阿亭的敌人。”
他没有多说,奚夜也没再问下去。倒是他身旁的黄予安转过头对他笑道:“奚夜,我们终于可以离开阴城了。”
离开?这个地狱是他长大的地方,他在这里学会了如何在丑恶的人世生存。他们这群相依为命的孩子,日后还会相遇吗?奚夜内心喜忧参半,复杂的情绪在心头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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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亭、济慈、奚夜、黄予安四人抵达城门,城门下已围聚着被玄门弟子解救的平民。眼尖的男孩女孩看到了和阿亭一同走来的奚夜、黄予安二人,蜂拥而上,围着他俩说话。阿亭退到一边,有女孩牵住她的衣袖,她低头看去,女孩手里拈着一朵不知名的白花,许是在城墙下采撷的。
女孩对阿亭笑道:“道长,这是送你的。”她把花递给阿亭,嫣然笑道:“谢谢道长把我们从庙里救出来。”
另一个女孩也伸手递出粉/白的花朵,脸颊上染着羞涩的桃红,她道:“多谢道长把奚夜哥哥从妖怪的手里救出来。”
阿亭笑道:“奚夜一直在保护你们吗?”
女孩点头道:“奚夜哥哥是在这里长大的,我们都是被妖怪从九州各国带来这里的。他一直在保护我们,尽管……尽管有些孩子还是被妖怪吃掉,但是奚夜哥哥已经很努力地在保护我们了。”
阿亭看了看被孩子们围着的奚夜,莞尔一笑,心道:真看不出来奚夜这孩子竟然这么受孩子们的喜欢。
“师姐。”
阿亭循声看去,凌青云站在一众玄门弟子之中,面朝着阿亭露出笑容。阿亭看到凌青云平安无事也随之展颜欢笑,近前一看,才注意到他身上有数个血掌印。阿亭快步上前询问道:“青云你受伤了?严不严重?”
凌青云笑道:“能笑出来的伤定然不是严重的伤,师姐你是不是之后和济慈师弟分开了?”
阿亭沉默地盯着他衣上的血痕,握拳轻轻砸在他胸口的血掌印上,凌青云疼得嘶了一声,阿亭心知他是受伤了不愿说出来让她担心。“青云,目前我们所遇见的只是些道行浅的妖怪,之后/进入到万魂谷魔宫会碰到更为凶恶的妖邪,凡事要……”阿亭顿了顿,改口道:“凡事要更加小心。对了,你是怎么看出我和济慈分开行/事的?”
凌青云一时语塞,顿时慌张起来,抓头挠腮,半天才笑着憋出两个字:“猜的。”
济慈师弟的道袍不染尘埃,师姐的道袍上有不少污迹,看上去经历了一场难缠的打斗。她袖口和衣襟也有一些血迹,想来许是打斗中受伤或是擦拭受到重击后涌上喉头的血所留下的。济慈师弟若是在场,他出手的话师姐的道袍会更干净一点。
济慈师弟在帝京一战为玄门弟子所知,凌青云也是在此行才将心中多年的猜测证实。济慈看上去不会畏惧任何师兄师姐,对于掌门长老也是不卑不亢。这样一个人,凌青云始终都觉得他与论道榜末产生不了任何联系。凌青云有时会想:济慈师弟真的和我一样弱小吗?
与阿亭济慈初相识的那段日子,有一回凌青云去竹隐山找阿亭,竹舍里空无一人。他在外边等着,前方有剑光在林间一闪,济慈师弟和天墉城的师兄落地。凌青云猜想济慈是去玉虚殿见掌门长老了。
济慈始终阴沉着脸,沉默地立在林间。待师兄走后,济慈侧目看向凌青云站立的地方,目光沉郁阴鸷。
与之对视的那一瞬,凌青云只觉胆寒,林子上方的寒鸦也慌张逃走。
即便早就看出这位师弟不是很好相与,在这样的时刻也难免会想起以前师兄对他说:竹隐山住着一个会毁天灭地的妖怪,前任掌门将他囚禁于昆仑虚。凌青云很想对他露出友善的笑容,就像阿亭师姐对他露出的笑容一样,可是他怎么牵动嘴角都没用,最终的成果是一个比痛哭还要难看的笑。
这是师姐说的,当时师姐从天墉城回来,她身边还有韩疏影师姐。她一出现,师弟的神情不再阴冷,眉宇间凶煞的戾气也有所消减。
凌青云曾听师兄们说起蓝谨言、钟子期、卿哲宇几位大师兄的仙剑是何等的削铁如泥、吹毛断发、飞行绝迹,又听他们讲起这世上也有被封印在万丈深渊中诛神弑仙的魔剑。既然诛神弑仙的魔剑都可以被封印在不为世人所知的绝境深渊里,那济慈师弟这样一个少年,纵使他生而为魔,难道他的魔性与恶念就不能被封印?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经常去竹隐山走动,有时是拜托会御剑飞行的师兄师姐,有时是徒步爬上竹隐山。济慈对他的态度也在发生变化,并不明显,表面上还是冷淡如常,尽管他对师姐以外的人都是如此。然而凌青云能够感受得到这种变化,如同厚冰下悄然融化、暗自涌动的流水。
三人同行时,济慈师弟冷静自持,少言少语,时常是他和师姐一起嬉笑吵闹,济慈师弟就在一旁看周遭的事物——可以是天上的流云,在花骨朵上休憩的银蝶,山岚云雾中悠然的仙鹤……每当他回过神看向他们,平淡冷漠的目光有一丝轻微的转变,嘴边偶尔噙着笑,很淡、似有若无的笑。不仔细去分辨的话很难看出。
“你在想什么呢?”
阿亭上下打量着凌青云,凌青云目光闪躲,就是不敢直视阿亭的眼睛。阿亭不禁笑出声:“青云,你一点都不会说谎。”分开行/事又不是难以启齿的事情,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凌青云笑了笑,也不否认。他道:“师姐,你和济慈师弟分开后遇上了什么样的妖怪?”
阿亭道出自己适才的经历,凌青云惊诧道:“师姐你从一开始就在谋划了?”
“我要是有这么足智多谋,就不会年年都是论道大会榜末了。我是被那妖怪扔撞在房梁,掉在佛像下面的时候才想到的。既然打不过,我就要争取大家逃命的时间。”阿亭狡黠一笑:“永远也不要小瞧弱小之人的智慧。”
凌青云也跟着笑了起来:“师姐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有勇有谋的。”
阿亭笑了笑,问:“青云你呢?你碰上的是什么妖怪?”
五大门派的弟子陆陆续续保护着城中的平民归来,凌青云也向阿亭道出自己对战的对手。那是个身上每个地方都能变出手的妖怪,他背后起先探出一只手,紧接着犹如蜂拥一般用上百只手连成了羽翼的形状。凌青云独自直面实力在自己之上的妖怪,脚迈不开一步,手脚都在颤抖。
当妖怪扑上前来,他才挥动手里沉甸甸的剑。妖怪时而飞在半空,时而掠地攻击。凌青云被他身上不知何时会突然出现的血手击中,在不断被击中的过程中,凌青云手中的剑掉落。
为何今日会觉得一直带在身上的剑这般沉重?凌青云倒下时回望那对母子,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薛敬之、向星渝他们那样,给绝望中的人带来生的希望。
妖怪从空中袭来时投下的暗影逐渐将他吞没,凌青云心想:是不是就要死掉了?向师兄、或者是济慈师弟他们,谁会来救我?
凌青云的手脚和刚开始一样颤抖起来,直到他闭上眼睛等待妖怪最后一击时,胸口的玉坠异常地滚烫。仿佛有地狱炎火在炙烤,灼穿心胸的痛遍布全身。
他不想死。他还想和师姐他们去七国历险,一路披荆斩棘,降妖除魔。
掉在一旁的剑似被某种东西召唤蓦地回到凌青云手中,他脑海里充斥着那对母子绝望的神情——若想被救,惟有自救。若想保护身后的人,就要拼尽全力,纵使身死魂散,也不枉为一个昆仑虚弟子!
手中的剑不再沉重,手却还是颤抖着。这次不是惶遽,是兴奋。哪怕不要这条命,也要像师兄他们那样保护弱小的人。
待凌青云双眼渐渐恢复清明,他才看见妖怪已被斩成大大小小的肉块掉在自己面前。凌青云低头看自己手里的剑,剑柄从掌心脱离,坠落在地。体内被烈火焚烧的痛感逐步消减,惟有胸口那块玉坠仍旧残留着方才的滚烫。
向星渝出现在他面前,凌青云讷讷道:“师兄,是你帮我除掉的?”
向星渝道:“是你杀死的。”
凌青云脑子一片空白,他全然想不起自己和妖怪的对战。“莫非……”凌青云惊恐道:“莫非我也和峨眉派的那位姑娘一样走火入魔了?”
向星渝面无表情地握拳砸在凌青云脑袋上,凌青云吃痛地捂住头,听他道:“清醒一点,你若是成魔,早死在我的剑下了。”
“那……”
“帝京遇上的那个峨眉派弟子,她有心魔,心魔不除,久而久之自然也坠入魔道。”向星渝抱剑在胸前,平静地盯着搞不清状况的凌青云,解释道:“和你身上的玉坠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