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两人看到欧阳烈被沈妍挖心时已惊恐地说不出话来,直到沈妍捏爆了心脏，血浆四溅,他们才如梦初醒,惊惶逃走。

“这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是连死都不怕吗？”

沈妍垂眸凝视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阿亭，阒寂的牢房里两人一尸。欧阳烈的鲜血宛若大.片大.片盛开的红花往阿亭那边流动。沈妍道：“我不明白你们世间的人,身体不过是一具皮囊,就算被玷污，难不成就没有活下去的资格了？况且你还没被他怎么样。”

地上的人一声不吭，她漆黑的瞳仁里难以看到帝京沈府初遇时的光彩。沈妍走近一步，取笑道：“人活着真是麻烦，还是做妖怪好,不被世俗礼法束缚，无需遵守繁文缛节,一切都依着自己随性而为。饿了就吃人心,看不惯就动手,敌不过就被杀,哪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阿亭神情呆滞地望着某处,仍旧没有看她。沈妍心中莫名有些不快，威胁道：“你再不起来我就杀了你。”

阿亭还是没有一丝动静,如果不是眼睫微微地眨动,简直就是一具死尸。沈妍怫然现出原身，身后的墙壁被一个巨大且狰狞的黑影占据，然而躺在地上的阿亭视而不见,依然冷漠地注视着某个地方。沈妍不知为何，心里的怒气渐消，阿亭眼角的余光瞥见墙壁上的鬼刹黑影渐渐变小，神色没有一点变化。

“喂。”

沈妍踢了踢阿亭的脚，阿亭像是从极大的混沌中终于听见了她的声音，目光落到了她身上。沈妍有些不知所措，她很少遇到这样的情况。她杀人一向干净利落，从不心软犹豫，所以极少见到死在她手下的露出乞求、渴望得到哀怜的神情。别人在杀戮时，她冷眼旁观，纵使那乞求活命的眼睛殷切地望着她她也无动于衷。

“起来吧。”沈妍朝阿亭伸出手。

阿亭缭乱的长发如同浓墨倾洒在地面上，清秀干净的脸上失了平日的神采。阿亭懵懂地看着她，良久之后才徐徐抬起手，沈妍一把握住，手上残留的血液顺势流到在阿亭白.皙的手腕上，宛如红绫一样交缠。

阿亭坐了起来，一言不发。两人的手还握在一起，沈妍轻轻抽了两下，失魂落魄的阿亭没有任何反应。沈妍一边手上使力，一边用脚踹开边上的尸体，岂料欧阳烈尸身有些僵硬，她一不留意反而跌坐在阿亭面前。沈妍对于自己被尸体绊倒这件事有些许难为情，她起身一脚踢开欧阳烈的尸体又很快坐下。

阿亭因这巨大的动静和沈妍对视，沈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笑道：“没事了。”

这句话一说出，阿亭的眼泪刹时盈满眼眶。

沈妍愣在原地，她神思恍惚之际想起了自己在当沈府小姐时，失神的侍女把茶盏倒满了茶水，她百无聊赖地用指尖轻轻敲击，茶水摇荡溢出。世俗的人自小就被礼法束缚，即使遭遇本身难以承受的痛苦，也像历经烈火淬炼的茶盏一样尽力忍耐着。痛苦是不断倒入的热茶，身体是容纳的器皿，茶水一旦高于器皿丝毫，外界只需轻轻一击。

沈妍道：“欧阳烈死了，你没事了。”

阿亭的眼泪像是外界轻轻一击溢出茶盏的茶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睛流出来。沈妍困惑地想：一个人的眼睛怎么会像一口永不枯竭的古井？沈妍默然盯着阿亭，她抬手用衣袖挡住双眼，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她的肩膀随着隐忍压抑的哭泣声微微颤动，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落在地上。

沈妍犹疑地看着她，许是偶然见过这样的场面，许是在不经意间把那些人的动作记在了脑海里。沈妍伸手将哭泣的阿亭抱住，低声道：“哭吧，哭完之后就要比现在更加勇敢。”

沈妍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哭过了。

一只年幼的妖怪很难在弱肉强食的魔界存活，尤其是她这种孤立无助没有族群依靠的小妖怪，必须不断躲藏才能活下来。她记得年幼时也是这样告诉自己——哭吧，哭完之后就要比现在更加勇敢。当她学会了杀戮，便再也没有哭过。

阿亭起初紧抿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开始的时候还只是低声呜咽，沈妍的话像是一个开关，她从小声地抽泣渐渐变成号啕大哭。人终究不是被烈火淬炼的茶盏。

阿亭哭累后睡着了，沈妍在寂静的牢房里沉思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杀死欧阳烈开始，后面自己是不是做了多余的事情？

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妍心知欧阳烈的下属已将此事禀报给上面的人，一顿刑罚是免不了的。沈妍静心凝听着脚步声——一个、两个、三个……来了五个人。沈妍斜睨了一眼停在牢门外的人，勾唇一笑，起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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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径两旁是郁郁葱葱的茂密竹林，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淡淡的竹香萦绕在鼻端。和煦的阳光从上方洒落下来温暖着阿亭的身体，她隐约看见院子里有人，对方也发现了她，高兴地喊道：“师姐！师姐我来找你玩了！”

是凌青云！阿亭笑逐颜开，迈开脚大步大步地往前跑。凌青云的身后是敞开着的窗子，坐在窗边的济慈正抬头看她。

“青云！济慈！我从苍月长老那里回来了！”

阿亭快步奔跑，可是她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跑也到达不了凌青云他们所在的地方，身后也有一道暗影在追赶。阿亭回头去看，两旁的竹子接连变成恶鬼魂魄融在暗影里面。“有妖怪！青云！济慈！”阿亭急得边跑边喊，可是他们都像没听见没看见似的。

焦急的阿亭恍然间察觉到不论自己怎么跑，也跑不出这条小径，凌青云和济慈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不清，离她愈来愈远。“青云——！济慈——！”阿亭无助地大喊，被石头绊倒的瞬间，她回头看见暗影倏地到了她身后，里边的恶鬼罗刹一拥而上——

“啊——！！”

阿亭猛然间睁开双眼，环视一圈，发现自己还在牢房里面。一觉醒来，沈妍不知何踪，牢房里的尸体也不见了。正当阿亭深思默想之际，两名狱卒押着一人从她牢房外边经过。那人衣上血迹斑斑，凌.乱的长发挡住了半张脸，露出来的部分苍白至极。要不是有狱卒押着走，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气息微弱的踏雪察觉到阿亭的存在，侧目看去，昆仑虚的道袍赫然入目。两人视线相交，眼里都夹杂着一丝惊讶和困惑。阿亭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却又毫无头绪。听着他们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阿亭不断回想，直到返回的狱卒再次从外边走过，她幡然醒悟——

是那个被绑在城门上的女子！

待狱卒的足音远去，阿亭冲着走廊的尽头大声询问：“你也是被万魂谷抓.住的玄门弟子吗？我是昆仑虚弟子阿亭，你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久久没人回应。

“道友！”阿亭接连喊了几声那人都没回答，她想起对方身负重伤，应该是没力气喊出声音。阿亭喊道：“你是不是受了重伤没办法回答我？你不要害怕，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昆仑、蜀山、青城、峨眉、凌烟阁五大门派的弟子都来了，你一定能见到自己的师兄师姊师弟师妹，坚持下去！”

阿亭冲着过道的尽头大声说着话，全然没注意到停在面前的狱卒和沈妍。狱卒呵斥道：“谁让你大声嚷嚷的！再不闭嘴我拔你舌头喂野狗！”

阿亭立刻噤声，小心翼翼地看去，沈妍被狱卒一把推了进来。沈妍看了看阿亭，倚着墙壁坐下，揶揄道：“看来欧阳烈对你手下留情了，这么精神。”

阿亭没有在意，问：“你被带到哪里了？”

沈妍笑道：“我的昆仑虚道长，莫非你们昆仑弟子杀了同门师兄弟还能饮酒作乐？”

“你……”阿亭沉默了半晌才问：“你受罚了？”

“魔界也是有规矩的，滥杀同门当然会受罚。”沈妍凝神谛视着神色复杂的阿亭，笑道：“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刑罚？”

阿亭没说话，沈妍面不改色地说：“万魂谷的刑罚多种多样，有一刀一刀缓慢把肉割尽最后剖.腹断首的凌迟之刑；有把人扔进满是蛇蝎毒虫的大坑里，被饿到发狂的蛇蝎毒虫叮咬的虿盆之刑；还有用利刃把人肋骨一根根剃下来的‘弹琵琶’……”

沈妍一面说，一面注意到阿亭的眉头逐渐深锁。她停了片刻，直视着阿亭的眼睛，冷道：“你不要同情或者是怜悯我，我不是为了救你才杀欧阳烈的。你别忘了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妖怪，我说过，饿了就吃人心，看不惯就动手，敌不过就被杀。我看不惯他小人得志的嘴脸所以出手杀了他，我犯了门规戒律所以自愿遭受惩罚，但是——”

沈妍看着沉默的阿亭，突然嘴角上扬，继而又故作一副害怕的神情，“但是，好害怕……”

阿亭闻言怔住，沈妍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轻柔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愉悦，“我把坑里扑过来的毒蛇都撕成了两半，把爬过来的蝎虫捏得粉碎，地上全是它们的尸体，上面的人都露出害怕的神情，生怕我上去把他们给杀了。”

沈妍情难自抑，遂嫣然一笑。明明是一张漂亮的笑脸，此刻却比任何丑陋的妖怪都要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