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午时。
“我不磨蹭了,萧爷还请珍重,我会叫她安心,终有一日你们会团聚。”她矮身对他行了一礼,转身便要离开。
萧可铮连忙起身拱手回礼,言语倒有几分感慨:“你也同样保重,多谢。”
衣缠香微微一笑,推门而出,外头广原绪正站在院中,低头用鞋尖划着地面的土,“大帅!”她刚刚叫了一声,这才叫他回过神来,赶忙摆了摆用鞋底将刚刚画出来的图给抹去。
“怎么样,是你想要找的人么?”
“大帅……”她目光盈盈地看着他,眼里有几分别扭,“此人对我有恩,可以求你放过他么?”
“呵,怎样的恩?”广原绪觉得能让她费尽周折地来解救一个人想必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他素来不愿浪费脑力去记一个不相干的人的名字,比如萧可铮,他只记得姓什么,其余什么也记不清楚,现在有必要再加深一下印象。
“……”衣缠香很认真地想了想,她和萧可铮之间还真没什么交集,他倒是说过愿意为她赎身提供帮助,但被她拒绝了。“他为我妹妹赎身了。”
广原绪很认真地同她辩驳:“那也是对你妹妹有恩,不是对你。”
“那……也差不多吧,我和我妹妹感情极好,算起来里面那人是我妹夫呢。”她眨了眨眼,觉得一瞬间萧爷成了她妹夫有点不可思议的诡异感觉。
“是你亲妹妹么?”
“……”广原绪一旦较起真来,还真让她有些头疼,“虽然不是亲姐妹,但感情比亲姐妹都亲。”
“那好吧,我会成全你们,让你们一家团聚。”
“……”
事情显然不是他说得这么通达人情,而是因为他们里通外合增加了太多不安全的因素,那么只好全都抓起来一起看守。
于是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当天傍晚燕蓉饺子一送到,焉容就被扣在西廊巷子。眼看着明晃晃的的刀片都在自己的眼前晃悠,她不可抑制地再度紧张起来,但因为有衣缠香的在场,她比以往镇定不少。
衣缠香也明白,让广原绪放了焉容不太可能,为了让伤害降低到最小,她只好求情:“让他们夫妻团聚吧,我有大帅足矣。”
这样的话让他心里微微一暖,她的乖巧和服从让他很是受用,不愿再同她有什么不快,特意吩咐道:“把这位小姐送到那位玉石匠那里,看好你们的裤裆,不许做什么令人厌恶的事情。”那几个士兵立即收回对焉容的放肆打量,老老实实地站在她一旁,护送她转移到新的地方。
广原绪冷笑一声摇了摇头,拆开食盒取出那份“燕蓉饺子”:“我先前不太明白为什么玫瑰丝这么好吃,现在总算明白了。”他用筷子捅破那层薄薄的饺子皮,将红色的细条拣出来送入口中。
衣缠香瞬间变得脸色刷白,原来他早已知道这一切,这是焉容来送饺子的第三天,三天时间,他足够调查清楚所有的事情,包括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身份,所以先前,他连窥视偷听这样的事情都懒得去做。
事情已经往弄巧成拙的方向发展,如果当初她没有以燕蓉饺子暴露自己的所在,只怕萧可铮已经凭着自己的本事出去了,现在,又把所有的人搭上了这条贼船,不知如何是好。
第73章有容乃大
天色渐渐放晴,到了傍晚有炊烟漫过屋顶,哪里都有人间烟火,即使是这样一个冰冷带着血腥气息的军营。
还剩最后一道环节——抛光,只要完成了,明天就能顺利交差出去,萧可铮将玉片裹进柔软的细沙里,准备给自己一小段的休息时间,不久就有人送来晚饭。
他把一身类似围裙一样的灰布衣服扯下来挂到架子上,用铜盆里的水洗了把脸,再拿干净的毛巾将手擦干,趁着这会闲暇的工夫低头看了看铜盆平滑的底部,里头的人影总算有了些精神。
外头传来戚戚擦擦的脚步声,他微闭了眼,心情又不好起来,看见这些像苍蝇一样的玩意就难免恶心。
门外有落锁的声响,一口甩着蹩脚汉语的腔调冒了出来:“我把你的女人送来了,好好干,还有你们的晚饭。”紧接着有奇怪的笑声响起,萧可铮闷哼一声,却还是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焉容!
他们怎么把她也抓来了!至少原本他可以知道她在外面是安好的,现在,即使在一起他也不敢保证她不会有危险,他从心里是不想她来的,可又抑制不住地欢喜起来。
“爷……”
这样绵软温柔的称呼已有多日未曾听过,乍一在耳旁响起,好像穿过多年的厚重时光,落入心底,如甘冽的雨水沁入干涸已久早已皲裂的地表,化成柔润温情的一弧清泉。
因为太过度的惊和骤然见面的喜让大脑忘记如何旋转,他除了仔仔细细地看她什么也做不出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连何时那些讨人厌的士兵走出去的都未曾留意。
焉容含笑站在门口,看他愣着不说不笑,心中倒是奇怪,他这是傻了吗?冲他娇嗔一声:“爷,你这是做什么呢?”
她会动会笑会说话,看来倒不是自己在做梦,可依旧会觉得脚底发软,好像踩在云朵之上,如同饮醉一般。“看你。”
“隔近了看。”
“你过来……”
真是的,他怎么这么懒,连亲自走过来看看她都不肯,还得叫她走这么一趟,过去便过去吧,反正早晚也得到屋里去,不叫他多走这么一个来回。
她刚刚走到他身前就被他狠狠抱在怀里,他快把自己压到她的身上,下巴搁在她头顶蹭着她,凑在她耳边感慨道:“我的容容还会走路,一定是真的。”
这……焉容眨眨眼,从他怀里一挣扎露出自己的整张脸来,很仔细地看他:“你这是怎么了呀,倒像是傻了一样。”
“没傻,能亲眼见着你好好的,一时大喜过头有些癫狂了。”
她从未见他如同现今这般,看自己的眼里都是满满的光彩,连动作都是失控的,一直紧紧搂着自己不肯放松半点,就像是怕她再跑了似的,可不是有些癫狂了?就连称呼都变了呢,容容……从来没有人叫得这么亲昵。“我的爷……”她狡黠一笑,也换了称呼叫他,“铮铮?”
“……”他立时严肃起来,却绷不住心底深藏着的喜悦,索性弯身将下颌抵着她的侧脸,轻声叱责道:“胡闹。”
她向来胆子不怎么大,被他这么一训便不作声,老老实实缩在他怀里:“那怎么才算不胡闹呢?”
“叫我叔岳,次序之叔,高山之岳。”
焉容细细一想,便知他同自己说的是表字,排行第三故为“叔”,高山成其铮然刚毅,故为“岳”,倒也好记,只是相识了一年之久,这才知道他的表字,实在是……心中羞愧呀。
见她又沉默不语,他便轻轻晃了晃她的身子:“念来听听。”
“叔岳……”她极轻柔地唤了一声,竟不知为何叫他的名字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羞怯感,极度不好意思地把脸缩到他颈下,张开双臂揽紧他宽厚的肩背。
这般温存的轻唤仿佛要滴下水似的,浇灌进耳朵里让人浑身酥麻,堪比天籁般扣人心弦,让他回味无穷,忍不住又央着她:“再念一回。”
这次她是再不肯开口了,脸颊贴着他的下巴磨蹭,嘴角尽是甜美的笑容。“好扎脸……”
几日不见,他的脸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硬硬的很是扎脸,他本身极在乎自己的形象,一向以孤介清俊的仪容为美,尤其要在焉容面前,更是不能露出半点买卖人的粗俗铜臭气,可是这帮瀛岛来的苍蝇们丝毫不讲究待客之道,连面镜子都不给他准备,又突然把焉容抓来了,让他颜面搁到哪里去才好?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这样是不是不好看了?”纵然他一向矜骄,但向心爱的女人问这样的问题的时候还是有些微微的心虚,很不幸的是,焉容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不自信。
“怎么会呢?”她很认真地看他的脸,发觉这样的萧爷也没有难看到哪里去,一样的俊逸潇洒一样的英伟不凡,而且微须看起来更有男人气息,成熟掩盖了几日以来的憔悴感,看得她心跳一息之间不止多跳了一次。“一点都不难看,显得沧桑了一些。”
这词……他微微皱眉:“是嫌我老?”
“不老不老,男大五,腰包鼓,女小五,人楚楚,甚好甚好。”她冲他笑得眉眼舒和,倒真是楚楚动人,娇美如花,要开到他心里面去了。
“你不嫌弃我就好,至于腰包么,鼓不鼓现在是不知道的,但都归你管怎么样?”
“那敢情好,尽归我管。”
两人从未像今日这般亲近交心,像寻常夫妻一样亲密无间,也不知是何时到了这样贴心的关系,曾经谈及二人的感情总是一方隐晦一方遮掩,从未像现在这样豁然开朗,镜中花水中月一时变得真真切切,情人在眼前,触手可及,果然是小别胜新婚,情增千百倍。
一道用过晚饭,两人同挤一方小床,床很小,本来他一个人歇息就不宽裕什么,再添一个人更加狭窄,还好焉容生得娇小,勉强能够挤得下他俩。但这里条件实在太差,白天尚不觉得有多冷,到了晚上窗户还漏风,跟牢房有的一拼了,不过这样也很合他的心意,能紧紧贴到一块去,搂得更紧一些,至于其他的想法委实不敢有,毕竟极不安全。
到了夜里二人又说了不少体己的话,一直到了月上中空才双双歇下,深深入眠,这是自除夕以来二人第一次拥有的得以安睡的夜晚。
但这样一个夜晚却是衣缠香的不眠之夜,一弯残月在乌云的遮掩下明了又灭、灭了又明,她一直等到广原绪回房才打起几分精神。
他喝了酒,原本麦色的肌肤泛着微红,冷漠阴鸷中又透着狂野不羁,衣缠香偷偷看他一眼,小心翼翼站起来坐到一旁去,将床腾出更大的地方给他。
“衣、缠、香。”
“我在。”经过这段时间的相与,他能慢慢将她名字顺利念出,可以做到吐字清晰了,可这样连名带姓地郑重叫出她的全称,让她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你知道我今晚去干什么了么?”他倾身过来将她拉到身下,几乎要把全身的重量压在她身上。
她不敢做更多猜想,只好如实作答:“我猜不出来,大帅告诉我吧。”
“今天你们大辰的皇帝请我赴宴了,一百二十道菜,听说准备了三天两夜。”虽然是平铺直叙的语气,却在他的尾音里听出了几分得意与欣喜。
呵呵,一百二十道菜,他们的大辰皇帝是不是已经除了摆谱和修仙什么都不会了呢?她虽然失望透顶,但因为难以漠视而恨得心肝发苦,却昧着良心笑着应对:“我们大辰都是热情好客之人,明知物资匮乏,却依旧要悉心款待。”
“或许是这样吧,你们皇帝还赐了我三十六个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想不到广原绪到了大辰学了不少成语,衣缠香一垂美眸,故作好奇地笑道:“哦?大帅可有中意的?真是恭喜了。”
他却挑了眉,眼里有微微的不爽,对面的女人神情在夜色的掩饰下晦暗不明,让他猜不中她心中所想。“这倒没有,我愿把她们一道带回瀛岛供奉给我皇,你说怎样?”
“大帅对你们的君主忠心耿耿,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她极力掩盖语气里的讽刺,可偏偏没能控制好,导致自己的声线有点抖,让他误以为是她太激动了。
何况醉酒的人总会带着自己的幻想去判断事物,他一时喜形于色,问:“你刚刚是不是害怕我冷落你?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吃醋?”
她心里一乐,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却又辩驳不得,只好绕开话题:“大帅此次去赴宴,还有其他的收获吗?”
“有,皇帝同意签订合约了。”
一句简短的话宛似平地里一声惊雷,衣缠香张了张嘴,一时半会没能将自己的神魂复位。隐隐约约记得他说……还有不久就可以回瀛岛了,要带着她走,直到她后来回过神来琢磨这句话,才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日一大早,萧可铮便起来给那份瀛岛玉质地图做最后的修整,手工之时,响动声将焉容吵醒,两人拥抱一会,把东西包装好放在一旁,心情平静地等广原绪过来验收。
焉容还是头一回知道他极擅刀工,央着他给她雕一些小玩意,趁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刻,两人坐在一张台前,选了一些下脚料,他手把手教她刻画纹路。
刻什么好呢?她选了方方正正一块料子,道:“不如给我刻个章好了。”
“什么字?”
“嗯……”她正想着,不妨他突然插话。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你名字里既然有容,那我就刻个‘乃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