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寿二十五年秋,雷音寺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江南首富沈万昌。
沈万昌名彦,字万昌,祖上为江东士族吴郡沈氏,因其家资巨万,人们习惯称其字为名。隆万(永寿帝曾祖年号)年间,沈氏得罪皇帝,整族都被罢黜,在朝堂上影响渐绝。及至新君继位,沈氏子弟重新出仕,却一直未获重用,跟其他士族相比,已无昔日显赫,只剩下清贵的名声。
沈万昌祖父被罢黜后迁到江阴,广开商行,兼从事海上贸易,逐渐积累了巨额财富,到沈万昌这一代,已是富甲江南的豪户。也因为从事商贸,江阴这一支被以经学传家、清贵自守的吴郡本家所不齿,差点逐出宗族。两支由此互生嫌隙,少有来往。偏偏江阴这支子嗣单薄,所从事的航海贸易风险极大,到沈万昌这一代,本就不多的人丁折损得所剩无几,嫡系只剩沈万昌和他的小儿子沈纯。
不巧的是,三年前沈纯又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江阴沈氏面临着绝嗣的危险。吴郡本家闻讯,派出族人到江阴,以过继宗族子孙为条件,要求沈万昌回归本家。而沈万昌以祖父遗训“开支务须自立”回绝了。
自差点被逐出族,沈万昌祖父就将户籍迁往江阴,且要求子孙行商报号时以江阴为家门,而非“吴郡”,意在与吴郡本家区分。不过,江阴沈氏和吴郡沈氏同宗同源,又同属江东士族,外人还是把他们看作一起。所以,说江阴这支没有从本家获得任何庇佑也是不确切的。
如今,吴郡本家的庄园经济日趋没落,回归本宗就意味着要背负起这个庞大家族的供养责任,任谁都会不甘心的,何况是精明如鬼的沈万昌。
沈万昌生于吴郡,长于江阴,幼时亲历导致两支闹嫌隙的被逐事件,对本家的印象并不太好。但如果再找不到小儿子,本家又诉于官府,官府定会判决本家于他百年之后接掌他的家业,到时他祖孙三代拼死拼活创下的基业定然难逃饕餮众口,他的妻妾女儿也会落入任人摆布、摇首乞食的境地。魏律女儿是没有继承权的,除非招赘入户,而此条律法却只适用于庶族,士族不合此法。
沈万昌最小的女儿也有十岁了,他不认为自己还可以梅开二度,老蚌生珠,自沈纯失踪后,就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寻找儿子上,不光从商行里派出人手,自己也亲自外出查访,三年时光差不多把全国都翻遍了,却遍寻不着。
他担心幼子被人被拐卖到西域,便从雷州取道雍郡,打算前往西北寻找,却在途中吃饭时,听到旁桌食客在讲雷音寺的种种神迹,说寺里的签是如何地灵验。当下心念一动,决定上雷音寺参拜,希望求得佛祖指点迷津。
沈万昌到了雷音寺,捐了些香油钱,抽了支签。签文是“天赐麟儿到高门,光华普世沐佛恩。水深火热终化去,云海深处盼归人”。这个麟儿就是沈纯,小字麒麟。
解签的僧人告诉沈万昌,这是支上上签,说他的儿子天赋异禀,福泽深厚,又与佛祖结缘,深受佛祖庇佑,将来定可以光宗耀祖,虽然期间会吃些苦头,但终会逢凶化吉。
沈万昌闻言心安不少,发愿说,如果能找到儿子,就给雷音寺大殿佛像重塑金身。当天留宿在雷音寺,由于长期奔波操劳,心力交瘁,到雷音寺就病了起来,这一病就是好几天,只能暂留雷音寺养病。也是在养病期间,认识了借住在同院的书生唐明义,交谈之后对唐明义很是欣赏,允诺来年资助他赴京赶考。
说来也巧,沈万昌到雷音寺时,沈淳刚好又被禁足了,待沈万昌养好病快要下山时才被放出来,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唐明义处,拿抄好的书换肉吃,结果就遇到了正要下山的沈万昌。
相遇的一刹那沈万昌就愣住了,这不是他日夜寻找的儿子吗?大喜之下,一口气没上来就晕了过去。
随行的仆人赶紧手忙脚乱地扶起沈万昌,猛掐人中,同时激动万分地跑到沈淳面前行礼,直呼“佛祖保佑,沈氏不绝”之类的话,听得沈淳莫名其妙。
被掐过人中的沈万昌很快醒了过来,仆人们赶紧把沈淳推到他跟前。沈万昌一把攥住沈淳的手,老泪纵横:“儿啊!为父终于找到你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絮叨,他是如何历尽千辛万苦寻找儿子的,身后跟着的家仆也激动得泪流满面。
好容易等沈万昌平静下来,沈淳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来她长得很像沈万昌的小儿子,就连名字发音也一样,只是一字之差。
沈万昌要认沈淳,沈淳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凡事三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谁知是馅饼还是陷阱。
沈万昌却异常坚持,他相信,即使儿子走失了三年,容貌也不会有太大变化的。认为相隔数千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两个人竟长得一模一样,还是同名同龄,若说不是同一个人,绝无可能。时间也对得上,沈淳是在沈纯失踪几个月后出现在雷音寺的,说不清自己家在哪里、父母谁人、怎么出家的,十二岁之前的遭遇更是一点也说不上来。
所以,即使沈淳的身高已经长到六尺九寸(约165厘米,此间一尺合24厘米),比沈纯走失时要高出半尺,沈万昌还是笃定她就是他走失的幺子,一定要让她还俗。因沈淳不肯相认,只得派人去请方丈。
沈淳见势飞快转动脑筋。如果这时候跟沈万昌相认,虽可以立即告别只有青菜豆腐下饭的日子,但也相当于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其他人。封建社会的各种宗法制度很不人道,她一个现代人未必能适应。尤其是沈万昌这样的名门望族,规矩更多,单是一个“孝”字就能压死人,到时候被家族中众多长辈管束,头顶几座大山,自由严重打折。没有了自由,什么都没有意义。再者,沈家富贵,出入都有仆人跟随,说是有人□□,可对现代人来说根本不需要,反倒有种被监视的感觉,将隐私暴露于人前。再就是,这具身体极有可能是沈纯的,却已没有原主人的任何意识残存,要她冒充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难度太大,万一穿帮了,人家把她当成妖怪附体该怎么办?最重要的是,沈家只剩下这一颗独苗,肩负着开枝散叶的重担,她可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女人圈圈叉叉,如果沈家给她娶妻,她履行不了做丈夫的义务,那不是坑人吗?关键她还俗是为了寻求回归之法,如果没有自由,没有隐私,要作违心的事,谈何回归?至于沈家是江南首富,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她穿越前也是把赚钱好手,可穿越后连一毛都看不到了,这种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刻骨体验,让她瞬间顿悟。
综合下来,不利多于有利。所以,任凭沈万昌如何老泪纵横地絮叨,唐书生如何好言地相劝,沈淳就是不为所动。
了悟终于赶到,了解情况后将沈淳单独叫进房内开解,无非是“尘缘未了”那一套。沈淳一听就知道这个老和尚为了金身大佛要把自己给卖了,忙表示自己不羡红尘、一心向佛。
了悟又将沈淳以前犯戒律的事一一列举出来,说沈淳连口腹之欲、皮相之惑都勘不破,谈何勘破红尘?沈淳连忙痛哭流涕,说自己舍不得师父,一定会痛改前非。
了悟叹口气,说沈淳是上应天命的人物,将来是要救民于水火的,他和沈淳师徒缘分已尽,再强求就违背天意,也有违佛旨。这下沈淳无话可说了。谁让人家拿着自己的短处呢,她是天外来客的身份一旦揭穿,后果不堪设想。好歹人家还照顾了她两年多,算上贴的那些粮食,几头肥猪都可以出栏了。
拒绝不得,只得要求方丈给她一份亲笔签押的度牒,只要她愿意,可以随时回到雷音寺,或是到别的寺庙挂单。既然救人出水火要把自己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她可得找好退路。
了悟答应了她的要求。
沈淳还是不放心,再次声明她不是沈万昌的小儿子,如果沈万昌非要认她,得写份保证书。若是沈万昌及其家人虐待她,她有权随时离开;若是沈万昌的亲生儿子回来,要立刻无条件放她走;若她难以适应沈家的生活,要允许她再次出家。又问沈万昌他儿子身上有无胎记什么的,要把这些也写上去,以便把自己摘得更清楚。
弄得沈万昌也疑惑了。他原本打算,不管这个小沙弥是不是他亲生儿子,他都要把他带回江阴。他的家族需要一个继承者,用以稳定人心,延续香火,况且他有九成把握确定这个小沙弥就是他的小儿子。他相信一尊金佛换一个继承者,这买卖中的三方都是赢家,没有人可以拒绝这种诱惑。偏偏这个小沙弥不为所动,提出诸多条件,就是没看上他的钱。
沈万昌想了想,说他儿子背上有七颗红痣,排列成七星。沈淳当即解开僧袍,想证明她背上并无红痣。谁知众人一片惊呼,原来她的背上竟真有排成七星的七颗红痣。
沈万昌异常高兴,竟然真的找到了儿子,真是喜从天降。
沈淳却高兴不起来,如果这是别人的身体,那她原来的身体呢?衣服都穿过来了,□□呢?是消失了还是……越想越心惊。
沈淳坚持写下保证书,誊抄两份,当事双方以及两位证人分别签名并留下指印。沈万昌和沈淳各执一份,第三份交由证人之一的方丈保管。至此,沈淳才和沈万昌相认。
因沈万昌要还愿,给雷音寺佛像重塑金身,父子二人并没有立刻启程回家。
闲得无聊时,沈淳就到雷州城里瞎逛,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却因为长相而频频遇到麻烦。由于长得俊秀,举止又文雅,讲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好几次被人误会是哪家贪玩的小姐,女扮男装偷偷溜出来玩,差点遭到流氓调戏。若不是身后跟着家仆,早被人拖走了。
这些遭遇让沈淳意识到,她需要改掉女气的行为举止、生活习惯和说话方式。在寺庙中不觉得有什么,还俗后就变成了扭捏做作、女里女气,就算她内心的确是女性,也不该表现出来,否则就成了异类。于是开始模仿沈万昌的言谈举止。
金佛塑成之日,沈万昌备了厚礼,请雷州的名儒给沈淳重新起名。因沈淳出过家,算是佛祖的人,古人最忌讳跟鬼神争东西,沈万昌怕佛祖还惦记着他幺子,所以要在金佛落成之日把儿子的名字改掉。之所以没有请吴郡的大儒,是觉得请他们起名很不吉利,几个儿子的名字都是那几位给起的,结果前六个都在未成年之前夭折了,最后一个也差点没保住。
雷州名儒给定了“绉(音同宙)”字,取其“质地坚牢”之意,沈万昌很满意。
沈淳,不,应该称其为沈绉了,在改掉女性举止、名字后,终于接受了自己生理上是男性这一现实。
父子俩回到江阴时已近年关,家中众人早已望眼欲穿。
沈万昌已经把家中情况跟沈绉交代过,两个未出阁的女儿,十几房妻妾,一位守寡的儿媳妇,还有五位已经出阁的女儿,只在他和沈夫人过寿时才回来。
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真看到满满一院子盛装而立的女人时,沈绉还是被吓到了。
人群前面居中站着一位衣着华贵、面貌雍容的中年妇人,看样子有五十多岁,应该就是沈纯的母亲沈夫人了。沈绉想着,上前给沈夫人行礼,刚跪下,未及下拜,沈夫人的两只手就到了,捧着沈绉的脸就大哭起来。她一哭,满院子的女人都开始抹眼泪。
沈绉也忍不住眼泛泪花,大冬天的叫他跪在冰凉的石板路面上,不哭都不行。以前做早晚课时,虽然也要跪,好歹还有个蒲团。
沈万昌及时止住了众人的啼哭,进屋重新见礼。众人惊讶地发现,七郎回来后的好像不认人了,竟然需要老爷一一指点才能叫人,举止倒比以前沉稳了许多。奇怪的是他头发很短,即使戴着帽子也能看出来。
沈绉对此的解释是,不小心从山上摔了下来,磕到了头部,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为方便治伤,便把头发剃了。
沈万昌不想别人知道他的小儿子曾做过小沙弥,对如何找到小儿子讳莫如深,同行的家仆也是守口如瓶。家人只知道老爷是费了很多金子才把七公子赎回来的。
休息了几天,沈万昌挑了个黄道吉日,开了宗祠,带沈绉参拜了祖宗牌位,又把宗牒族谱和官府户牒上沈纯的名字改成沈绉。这样,沈绉就成了沈家唯一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