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前世今生,他都似情窍未开。原来早有人教他要留得一线,那点微薄的情愫,全被他攒起来放在了一人的身上,竟也能情深似海。
只是韩木椿,只有韩木椿。
第五章05
九、
童如四百岁的时候,遇见了韩木椿。
韩木椿十三岁之前几乎可以算得上顺风顺水,亲缘笃厚,衣食无忧,天资聪颖,年少登科。
可一个人一生的福分,是有定数的。有否极泰来,就有福尽祸至。
童如在一地尸首中捡到了一息尚存的韩木椿,韩木椿长得慢,那时候身形尚且够不上少年的他,背上受了山匪一刀,伤口深可见骨。在凡人界少不得留下残疾的伤,却被童如的一枚丹药治好了。
韩木椿母亲走得早,自小和父亲相依为命。小时候想当个花匠,却因为父亲的希望未能达成而汲汲于功名。父亲一走,他连奔丧都未能成行。冥冥之中,兴许和凡间的缘分早就断了。
韩木椿年少早慧,遇上这种事竟也没什么看不开,反而很快就想通了、放下了。只请童如在带他上扶摇山之前,回了一趟老家,在父亲的灵堂中跪了一夜,便算是真的了却尘缘,家人和功名说放就放,上山求道去了。
虽说修士不理红尘事,童如先前也不是没有救下过受害的凡人,但收作弟子的,只有韩木椿一个。除了韩木椿天资颖悟之外,大抵就是这份藏在稚嫩皮囊之下的豁达开阔,更令童如惊奇了。
人的一生就像负重前行,背上的很多东西——譬如功名、权力、财富甚至亲人爱人,都是作茧自缚,明知道放下就轻松了,但是背得久了,总觉得再背着走上一段就是终点了,放下了就是前功尽弃,所以没人能说放下就放下,最后总被这些压垮,不得善终。
能说放就放、说弃就弃的,大概只有以万物为刍狗的天地了。
韩木椿像是“无所求”,无所求,映出了一点无情的味道来,却和扶摇派的“人道”有些背道而驰了。
童如领着韩木椿上山的时候想道:“大概是年纪还小,不懂得自己到底要什么吧。”
也未必是真的无情。
事实上韩木椿刚到扶摇上不过几年,就能让山上开遍百花。比起成日浸淫修炼的童如,看上去有“人气儿”得多了。
爱花之徒,怎会无情?
童如被关在上辈子的壳子里,看着上辈子还是个少年的韩木椿拿着锄头,一长一短地挽着裤脚,在扶摇山的满山葱茏间忙忙碌碌地莳花弄草,额头见汗,脸蛋红扑扑,上头蹭了一道泥痕,瞧着稚嫩又生动。
他所遗憾这辈子错过的,韩木椿的少年时期,也是这样的吗?他所见的,扶摇山上开遍的百花,便是他这样一株一株栽下的吗?
他游历天下十数年,便有十数年未曾见过韩木椿了。思念被他紧紧锁在胸膛,等闲不敢拿出来想,那一壶提来的百花酒舍不得喝,酒壶都因他时常摩挲而变得光滑溜手。这一下相思却像是突然溃堤,冲了他个猝不及防晕头转向。
他的心里,一半是前世的这具壳子见徒弟不争气的忧愁,另一半却见之欣喜,恨不得多看看这少年的形貌,看出他所熟悉的影子来。一边看到韩木椿不务正业就头疼,另一边盯着韩木椿,目光都不舍得错一错。
时间快得一撒手就溜走了,来年开春,又窜高了一截的韩木椿骑在锄头上,身后是满山花海,冲童如张开双臂:“师父,看我给你种了一山的花!”
那一刻童如真切地感受到了前世今生的悄然重叠——借由一瞬情难自禁的怦然心动。
可这一世的童如,早在九层经楼里,看过了后来发生的一切的注解。
十、
他看着前世的自己走入了三生秘境。无人知晓童如曾在三生秘境里看到了什么,可这一次童如“想起”了一切。
他看见小椿跪伏在地上,满身血污,干涸的鲜血甚至糊住了眼睛,竭力想要站起来,却被一只手抓住了后脑的头发,被迫抬起了头。他还没来得及露出吃痛的表情,就被两根手指抵住眉心。一个修士的元神魂魄,被活生生地从躯壳里剥离。躯体脸上痛苦的神情渐渐狰狞,又慢慢变得空洞麻木,眼睛里的光倏忽黯淡下去。
那被抽出的虚弱的元神泛着幽白光芒,依稀看得出小椿的形貌,被投入一盏灯中,被灯焰灼烧得发出了凄厉的叫喊,像灯油一样,渐渐烧得尽了。
他爱如珍宝的人,就这样被打碎了。
然后那印刻着祖宗传承得掌门印碎成齑粉,扶摇派血脉断绝,扶摇山上百花凋零,昔日钟灵毓秀之地变成荒芜死地。
那一瞬童如分不清那撕心裂肺的心痛自责甚至仇恨属于哪个自己。
等他走出了三生秘境,怀着一腔近似“劫后余生”的心情回到了扶摇山,看见韩木椿仍好好的,正给兰花培土,才算是真正回过神来了。
童如并非不通卜筮之术,只是事关扶摇派和韩木椿,是他极亲近的人,不敢妄测天机,故而辗转请徐应知来起这三卦。
扶摇派——断绝,韩木椿——夭折。
三生秘境看到的一切都再一次在卦象里应验了,痛得锥心,他却必要寻到那一线生机。
这一刻画外的童如似乎忘却了一次死亡和重生,不再是一个局外人和旁观者,而前世今生这样接续起来,童如瞬间理解了自己前世请下心想事成石,愿以百万冤魂为祭逆天改命之举。
前世今生,这一刻开始不分彼此。
他好像完全把心想事成石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十万八千阶的不悔台以凡人之躯去走,走到遍体鳞伤疲惫不堪他竟也不觉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