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是没有预料到今年开春后的第一个来访者是他,竟然是他。我认得他,几年前他曾到我这儿做过一段时间的咨询,即使收效甚微——是的,我不得不承认曾经的心理疏导收效甚微,也不得不直面颇受打击这个事实。人人觉得咨询师无往不胜,慢慢地,我面对每一个来访者,都尽全力维持一个好帮手、好倾听者、好提议者的角色。可惜,我手执满满一捧诚恳与理论,也终究没有敲开他深掩本我的门窗。
无法与来访者建立对等的信任关系对于咨询师来说往往标识了咨询失败。最终当他决定不再来时,我内心盈满了遗憾。事实上他并非我接手过第一个咨询失败的个例,那些人总是多疑,偏执,更有甚者表现出较为明显的双向情感障碍,但他不曾,他太特殊了,也许是我这么多年来接触过最特殊的来访者。他帅气,多金,敏锐而体贴,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王尔德啊,可我不知夜莺缘何停留在原地,也无法为他指明离开丛生荆棘的前路。
我没有忘记他提出终止医患关系的那天,同我说的那句“慢慢能从原地走出来了”,我深感惭愧,自知自己在这过程中有心无力,也自知留不住他。那之后,他偶尔来我这儿借些有关心理学的书,再之后听说他住了两次院,我和丈夫也去看望过他。他浑身缠满绷带,只能喝白粥,羸弱地半躺,看向我的眼神却沉稳而无害。我看不透他,但这并不妨碍我心疼这个孩子,我想,即便他接近我的确存有目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想必也没有所谓。从那到现在为止大约三年,三年来,我只能默契同他维持“良师益友”的关系,接着,那些纠缠的不解似乎缓慢地散开了。
可散开并不指散去,正因如此,当我的微信久别重逢接收到来自他消息的一瞬,几乎是不带犹豫接受他来访的请求。他登门的那天是雨水,一年中的第二个节气,冰雪消融、降水充沛、万物生生而不息,是个不易得的好兆头。他打着漆黑的伞按响门铃,同曾经一样,先递给我一份精致的小礼物。我本还欲推辞,转念一想这正是他的特色,于是只好收下。
他哪是新闻上说的那样啊,我打量他,发觉他还是留着半长披肩发,戴着金色细框眼镜,举止外表同三年前并无多大区别,若不是他无名指上还戴着一枚戒指。我无比欣喜,仅仅三年时间,他精致中掺染的不近人情似乎锐减了不少——这说明起码有人,无声无息也好敲锣打鼓也罢,已经成功抵达他心底禁闭多年的海域,为他燃放了整片人间的烟火。
而我也听说过那个人,那是他的同性爱人。
他入座时我才后知后觉他此行的目的似乎并非求助于我。他坐在那儿,姿势端正、彬彬有礼。这又让我怀疑他似乎没变,能够正面回答所有问题,一针见血,眼光犀利,只是不主动将话语的主题向自己身上引,并且巧妙而狡猾地避开它们。我能够理解,大部分人无法在一段医患关系的开启阶段就做好信任对方的准备,这很好理解,有的求治者连生育他们的父母、常伴左右的朋友都无法信任,更不用说一个不熟悉的人。
于是我再次束手无策,整整一个半小时,束手无策。我只能凭咨询师的本能顺着他的意思,可他何其聪明啊,我时常想,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了一个仅仅二十六岁的年轻人滋养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圆滑,但题目的答案我或许永久都无法解开。
一个半小时后,他打算离开。我想留他用一顿晚饭,他笑着回绝,说家里那位在等着。我尴尬地想替他开门,而同一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捕获了他所有的目光。我顺着那道延伸的目光看去,同它一起落在忘记收起来的一本书上。他盯了一瞬,只有一瞬,而后将所有情绪敛起,询问那本书能否借给他。
我愣了愣神,回答,当然可以。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老实说,就算是专业人士读起来也不可避免感觉到困难,没想到他竟会对之产生兴趣。我把书递给他,他回以微笑,说一周后会还。我跟着笑了,问他这是否为我们还能再见一面的约定。他眨眨眼,只回答了三个字:“当然是。”
他撑着足以笼罩两个他的伞,从瓢泼倾斜的雨水里离开,似乎像来时那样,又似乎不像来时那样。
Ⅱ.被掐头去尾的新闻:
“如今,距离燕城警方捣毁名为‘朗读者’的黑è组织已经过去了三年,因由其牵扯出的几宗轰动一时的大案宣布告破,罪恶背后的涉黑资本也均已倒台。然而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几名目前所属燕城市第三监狱的服刑人员公然对费氏集团提起上诉才显得尤为耐人寻味。姚教授,您认为‘朗读者’与费氏集团是否存在所谓的关系链?您认为……”
Ⅲ.骆闻舟的桌面文档:
费渡总是向我重复其实不用太紧张。
废话,我怎么可能不紧张。这帮人真是在监狱里活得忘乎自我了,才想一出是一出——虽然费渡说这不是zhèng治问题,是哪个商场上的对手在给他故意找茬,他们只不过是棋子罢了。然而介于我俩的关系,我必须避嫌,只能看着他被调查,看着他被迫向所有人展开一部分秘密。
一天他回家时肩膀和裤腿都湿透了,连眼镜腿儿和发梢都沾满水雾。我气不打一处来,给他拿了块干毛巾,问他这么大的雨他上哪儿去了。那天真是又气又急,气他一下午不回消息,又急他大雨天的,也不知有带伞了没。我理解,我见过特别调查组的阵势,三年前那堆破事儿让整个市局都列入调查名单,有时被盘问起来,一整天都脱不了身。
然而出乎预料地,他说他先去了趟别墅,然后又去见了个朋友。用他的话说,“去别墅”这三个字要是放在往常,我可能已经提溜着他耳朵念叨半天了,然而特殊时期,我知道他去别墅目的有且唯一,就是寻找自己未牵涉其中的证据。他让我放心,说他早把公司清理干净,可我哪是担心有人泄密,我分明是担心别墅那阴森颓败的地儿会让他心生不悦。
这话我也只能在这儿写写,万万不敢对他提起。我知道他现在很忙,常常半夜累得满眼乌青,心疼归心疼,我也只能跟个孙子似的小心翼翼,做好后勤保卫工作了。不过有一件事还是值得记录——我直觉这事儿不太对劲。
他曾经不知从哪儿置办了一个藤编躺椅,就放在客厅落地窗旁边,有事儿没事儿会抽时间坐着看会儿书。现在自然是抽不出什么时间,骆一锅携其小弟便揭竿而起,试图占领他的风水宝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着?好像就是雨水那天,饭前他把躺上边儿睡觉的猫抱走了,饭后一看,它俩又恬不知耻地往上爬,于是他将饭前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
一遍又一遍,直到猫不屑一顾,彻底放弃捷足登先。这很奇怪,人的行为都有其相对应的目的,我从前不让猫爬是嫌猫掉毛,可自从费渡用科技解决了这事儿,我俩也就随便了。我听说过猫护食,还没听说过人护凳——这其中一定有原因。
是为什么呢?
Ⅳ.费渡的摘录本:
梦,它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毫无意义的,不是荒谬的,也不是一部分意识昏睡。它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达成。它可以算是一种清醒状态精神活动的延续,它是高度错综复杂的智慧活动所产生的。*
愿望?
另一系列称为“典型的梦”,其内容均为至亲的人之死,如父母,兄弟,姐妹,或者儿女的死亡。在这儿,我们必须将这种梦分成两类:一种是梦者并不为所恸;而另一种却使梦者为此至亲之死,而深深地感伤,甚至于睡中淌泪啜泣。*
荒诞的梦,往往暗示着一种极端的否认,表示一种梦者(想都不敢想)?的潜抑思想。除非我们记住这原则——梦无法区分什么是愿望,什么是真实——否则要阐明这种梦是不可能的。*
梦是一种(受抑制的)愿望(经过改装)的达成。*
尝试把梦记录下来:
圆形的走廊,像莫比乌斯走不到尽头,我被困在里面。
嗯……有四道过于高的门,或者说,场景里的一切都高于事物本身的平均高度。其中两道门打了封条,还有一道上了锁。
……我似乎将他们都关起来了。
Ⅴ.白倩的笔记:
一周后,他守时来了。他说此行目的是来还书,我开门,让他进来坐坐。对了,我似乎没有记录过这件事,虽然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我时常怀疑他有一种超能力,能保持被翻看过的书毫无痕迹,就像不经他手似的。我曾以为他没仔细看,毕竟这些书对于外行过于晦涩难懂,可他不仅能对答如流,甚至还能产生独特的见解。这样伶俐的孩子,一定是上学时全班老师都捧在心尖上的孩子吧。
……瞧我,都差点儿忘了。
我不知是否该以怜悯的姿态感谢那些所谓的“知情人士”,能让我迟到地、稍微了解了些许他掩埋的曾经。齿轮就这么有意无意地被放置在命运线条之上,命悬一线,下一帧就要坠落下来。我很难感同身受地去想象他的具体经历,也不能完全相信电视上轮番播报的那些所谓专业人士的分析,以及网路上各式各样的人对他持何态度。他看起来疲惫极了,可对周身一切言语都无所谓,而我,我相信他。因为报纸也好、专家也罢,谁说的什么话都无所谓,没有人可以定义另外一个人,只有他自己能做到。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他时不敢主动提及他的过往,他察觉到了,于是我们都不主动去触碰。他谈笑风生,内容全部关乎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我看出他对梦的兴趣,于是我们谈论起来。在这方面我可不畏惧,我认识国内最有名的催眠师,经他使用催眠疗法诊治的病人无一还受病痛侵扰。我还告诉他,即使这听起来神乎其神——通过构建梦境、进入梦境,在梦里帮助求治者解开心结,这已经是可以做到的技术。他看起来像是早就知晓,这让我很不解,不过转念一想,他作为商业领域佼佼者,知道多些也无可厚非。
我岔开话题,询问他看了书后是否做了梦。他和颜悦色地回答,是啊,不过不是在看书后才做的,而是常年久月重复同一个梦。接着在我的请求下,他大致描述了一遍:梦里,他是一座小岛上最有名的心理医生,和爱人、爱人的父母机缘巧合结识,还有我——我竟然是他曾经的老师,真不可思议。要知道,梦是一种愿望的达成,假设他的表述完整而毫无破绽,那这个虚妄的梦代表了他何种愿望?我曾经听闻一个案例,一个事业蒸蒸日上的男人总是做梦,梦到自己杀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他内心不安,于是去找了个“江湖神算子”。神算子看他出手阔绰,什么好话都往外说。然而他的好话没有帮到男人一丝一毫,最终,他真的杀害了老婆和孩子。
这听起来可怖,但却意外地好解释。用学术一些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具有较弱潜能的意念——“杀妻杀子”,必须从最初具有较强潜能的意念里,慢慢摄取能量,强大到某一程度才能脱颖而出,浮现到意识层面来。所以,奇怪的、不好解释与理解的梦,往往是一切的突破口。我记录下了他这个荒诞的梦,很抱歉,我们并非医患关系,但凭我这么多年的经验,我确信他还有解不开的铃,并迫切希望能通过了解他的方式为他提供一些帮助。